《竹马竹马,坑爹造假》作者:大皮的兔子 文案: 世道极颓,吾心如砥柱。 云礿呵,吾愿以生者安乐,告慰死者亘古不灭魂灵。 而功业未就,定死不旋踵。 …… …… …… 徐子方:骗你们的,待贫道打扮打扮,升级换代,继续吃喝嫖赌抽,坑蒙拐骗偷 (腹黑坑爹臭书生X臭屁撩骚老妖道,据说加入书架的宝贝儿都一夜暴富了哦~) 第1章 兵变   广成十五年,惊蛰。   “阿礿!你在哪!”一声稚嫩的声音和着新燕的呢喃拂过朝露未晞的山坡,所过之处,一朵紫色的小花悄然绽开。   无忧花开,百岁无忧。   “爹爹真是的,什么时候了,还有闲工夫在这儿打盹,真是丢死人!”男孩虽鼓着腮帮子发作,却是刻意地压低了声音。   然而草丛里的男子却并未像往常那样一跃而起,沐猴而冠冲自己扮个三花脸。男孩有些纳闷儿,却还是不依不饶地咬牙拎着男子衣服,将男子整个儿翻了个面儿。   “嘿嘿,看我的,咸鱼翻身!”   待看清了眼前一切,男孩“嘶”地吸了口凉气,一屁股跌到地上,仿佛兔子坐上了虎皮椅。   男子双眼失焦,漆黑的瞳孔正对着眼前初绽的忘忧花,一枚柳叶镖深深地没入了男子左胸,大朵灼眼的牡丹直直蔓延至发白的襟口。   而千里之外的皇城,一场刀光剑影、血雨腥风正逐渐拉开序幕。   广成十五年春,谷雨。   天空幻化出耀眼的光彩,燃烧的巨云似要燎尽万里长空,形成了一副色彩浓烈的穹顶画。许是太上老君打翻了丹炉,九天业火一时间自云端直直倾泻而下,大有将这些坊市屋舍、凤瓦飞檐悉数燎尽之势。   繁华的皇城一夕之间终于成了名符其实的不夜城。   “诸位壮士,我越王行事,向于来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可当今圣上昏庸,听信谗言,边疆初定,竟要做出狗烹弓藏之事。诸位壮士可愿追随我?”   “誓死效忠越王殿下!清君侧,安天下!”   “好,既然如此,本王便先干为敬!”   一碗浊酒下肚,犹余几滴顺着男子腮络浓密的鬃须缓缓滴下。男子将手中的琉璃盏狠狠一掷,白刃出鞘,直指苍穹,拂剑铮然。   随后,面前黑压压一片攒动的人头中,瓷瓦迸碎之音“噼里啪啦”直抵云霄。   “愿誓死效忠越王殿下!清君侧,安天下!”   锦衣华服的中年男人此刻负手而立,不怒自威。他衣衫有些凌乱,配上那副枯槁的形容,方才四十来岁的他看起来却已是风烛残年的老人,唯有那双眼睛中依然直直地射出鹰鹫一般锐利的目光。   他的胸口剧烈起伏着,额头上青筋暴突,良久,终于忍无可忍,拔下近旁侍卫的剑,狠狠朝那御林军统领刺去。   石破天惊一举,彻底摄住了周遭一干聒噪的众人。他们战战兢兢抬头,只见天子眼中一片嗜血的猩红,惟有那微微颤抖的双手显示他已是强弩之末。   “一群尸位素餐的废物,朕要你们何用!”   诸位重臣稀稀拉拉跪倒一片,皆是冷汗涔涔,惶恐之色溢于言表。人群中唯有一人,虽亦是五体伏地,却依旧面不改色。   “咚——咚——咚——”上万精锐铁骑迈着整齐的步伐朝皇宫进发,坚硬的盔甲上承载了万钧之力,每一步踏下去,大地也不由得颤上一颤。玄铁之上所弥散出那阵阵森冷的寒意驱散了远处袭来的层层热浪,将每一个将士的脸印得森冷可怖。   而宫内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火光映红了年轻女子的姣好的容颜,“哧溜”作祟的火蛇正舔舐着女子斑斓的裙摆。丫鬟焦虑的呼喊,火光中阵阵“噼剥”声,远处嘈杂的尖叫哭喊,她尽数置若罔闻,只是呆呆地望着怀中双鬓斑白的男子,似一尊陈年佛龛。   城郊一间昏暗的小屋子里,一个鹰钩鼻、眼眶凹陷、发色奇异的老头藏在一件宽大的斗篷中央。   桌上摆了一副西洋棋,老头缓缓拿起那棋子,直逼“国王”而去。“将军!”蹩脚的发音此刻依然有些生涩。   “大人真是料事如神!”一旁的小厮从善如流地拍起了马屁。   “哈哈哈,你们有一句话,叫做……‘一将功成万骨枯’,不知今夜,谁会是最大的赢家!”   老头搜肠刮肚,半晌才完完整整地说出了这话。   “不管今夜哪边胜利,这天下都是您的彀中之物!”   小厮一手马屁可谓是拍得炉火纯青!   广成十五年春,越王起兵谋反,未果,满门抄斩;是夜,宫围失火,死伤惨重。当朝丞相,舍命护主,不幸罹难,加之后宫不可一日无主,数月后,册立其女刘氏为后,诏曰:“炳丹青于百代,至行堪师;垂琬琰于千秋,芳规丕著。”   一个时代的气数与天下苍生的性命,已然绑上了一根满弓之箭。 第2章 幽梦   关外,放眼望去,鹅毛般的大雪所至之处,寸草不生,唯有我们的马车在这一片皑皑之中颠簸前进,于那茫茫中留下的两行浅浅的灰色蹄印。   不过照这般风雪,这两行蹄印用不了多久也会被埋没。   忽然,前面驾车的人一勒缰绳,马倏地止住了蹄子,我坐在马车里,一个猛子往前,正好扎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中。   他是谁?我认识?我这是在哪?   一个披着深色大氅的男子将我拦腰抱起,一阵好闻的松柏清香沁入我的鼻腔,令我缓缓安下心来,满脑狐疑也顿时打消了大半。   下了马车,他将我轻轻地倚靠在一块石头上,随后做了一件令我目瞪口呆的事情——他俯下身,紧紧拥住我,喃喃自语道:“子方,待边关安定,天下太平,我们便一同回去!”我眼角没来由地跳了跳,随后,他眼睫微垂,探头在我眼角处轻轻地烙下了一个不深不浅却缠绵至极的吻。   我头脑空白了几秒,内心掀起了一阵惊涛骇浪——虽然那男子长得倒不错,眉目清秀,白皙的脸庞上标致的五官似是白玉雕成的。   然而毕竟男男有别啊!   可饶是心中再惊讶,我的身体却仿佛有千斤重,容不得一举一动。   于是我只得从善如流地躺好,任由他唇齿与我眼角眉梢细细碾磨,眉心处轻轻被温暖的鼻息拂过。   其实摸着良心说话,感觉还不错,这浑然天成的佳公子对我投怀送抱的,既然逃避不了,不如好好享受!我厚颜无耻地想。   那男子许久才将温热的嘴唇移开我的眼角,随后脱下身上披的大氅覆在我身上,露出其中单薄的一袭白衣。   兴许是本就在发烧的缘故,大氅上残存的温度烫得我肺腑如焚,我努力地想张口表达些什么,却虚弱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温柔地抚了抚我的眉梢,眼神清亮,嘴角漾起浅浅的笑意。不知为何,我心中却忽而生发出无限的悲凉。不知是否出于本能,我下意识的拽住了他的衣角,那男子却轻轻地掰开我的手指,剑拔出鞘,不再回头。   他缓缓走入茫茫天地间,一字一字地道:“不必躲了,出来吧!”   周遭静得出奇,大有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于这一片肃杀中,我的心跳也快静止了。   忽然,莽莽白雪之中,约莫数十人拔地而起,腾起阵阵白雾,原本平整无比的雪地里顿时多出了几十个凹凸不平的坑洼。   而白男子立于人群之中,却依旧面不改色,手腕一扬,衣袂翻飞,一个健步冲入人群中与之厮杀开来。   场面一时间分外热火朝天,一袭白衣飘飘然游走于一干黑衣之间,竟显得游刃有余,五步之内必中一人要害。   我原本捏的一把冷汗这才算是松了下来——毕竟虽不知道他是谁,可就方才那亲昵的举动来看,若是他败了,我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战斗很快便见了分晓,对方人数锐减下来,残存的几人眼神之中也闪过了一丝犹豫的神色。   刹那间,胜负已分,白衣男子便抓住这机会,一举将余下几人悉数解决掉,随即弯下腰,轻轻捏了一团白雪将剑上血迹小心翼翼地擦拭干净。血液与雪水混杂成一个妖冶无比的淡粉色,顺着他白皙修长的指节缓缓低落,没见过什么世面的我杀鸡也要抖两抖,可他却一个眼神也不愿多施舍给那些瞳中已经失去了生气的刺客,云淡风轻得不似刚抽尸踏骸经历完一场恶战。   高手!高手!叹为观止!   我在心中给他戴上了一朵大红花。   然而变故就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离我约莫二十步开外的雪地中,忽然又翻腾出一个人影,举剑直直地朝我刺来。   我身体虚弱无比,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剑尖在我瞳孔里一步步放大。我绝望地闭上了双眼。   忽然,耳旁传来一声血肉破裂的轻响,我睁眼,只见白衣男子挡在我面前,锋利的铁剑贯穿了他的左肩,剑锋上汩汩冒出的血珠汇成一股红色的小溪,缓缓地自剑尖滴落在地上,晕出了几朵通红的梅花,格外触目惊心。从方才便满眼都是大片的虚无的白,此刻我终于感觉眼睛一阵刺痛。   他那双腕子美极了,那关节的弧度令我想到了家乡郁郁葱葱的新竹,想必有这样一双腕子的他,为人也定如浑金璞玉。   他白皙清秀的腕子此刻轻轻垂了下去,骨节分明的手指却仍紧紧抓住那把寒气逼人的铁剑——如此秀美的一双手,本该握笔泼墨,挥洒淋漓,如今在玄铁森森寒光的映衬下,竟也格外惊心动魄。   他缓缓倒了下去,露出了身后那项上人头已被挑飞的蒙面人,可我心里此刻居然丝毫不觉得害怕。   我想伸手去触碰他,身体里却是一丝力气也没有。   男子嘴唇那柔软绵密的触感此刻忽而又涌上心头,难以言喻的悲伤弥散开来,一滴眼泪顺着方才温存过的地方滑落。   凛冽的朔风携来大片的雪花,自半空中打着旋儿缓缓落下,这关外特有的景象是从小在南方长大的我从未见过的。不一会儿,所有的痕迹便都被皑皑白雪覆盖,宛若无事发生过一般,远空几点黑影盘旋着,不时传来几声尖唳的长啸。   所幸我从小生在南疆,虽也偏僻,总不用日日遭受这般风雪。   这样大的雪,总会将人的脊梁压弯的。这是我最后一个念头。   视线渐渐模糊,只觉周遭白茫茫一片清明,“我”用尽全身力气,缓缓吐出两个字——   “云礿……”   我从床上惊得跳了起来,嘴里喃喃地念着那两个字——“云礿,云礿……”   周围仍是我那间家徒四壁的小屋子,桌上隔夜的凉茶幽幽地映着月光,我缓缓舒了口气,原来只是个噩梦。   可偏偏为何又是那个梦。   我从未见过那张面孔,更从未经历过关外的大雪,可梦境中那弥散至五脏六腑的绝望却如此真实,在无数个夜晚令我痛心断肠。   还有,梦的最后,我念的那个名字是……   云礿。   我只觉心乱如麻。 第3章 巫山一片云   “且说贫道一路南游,途径这巫山时,见这巫山山灵水秀,云蒸雾绕,实在是不可多得的修仙之地!更巧的是,贫道掐指一算,这巫山本就是华夏大地上一条十分重要的龙脉,而贫道所处之地,更是龙脉的龙眼,机不可失,贫道立即静坐冥想,意念周天……”   嘈杂的闹市街头,我扯了扯肩头围的两块破布,手顺势搭上嘴角一绺“胡子”摩挲着。   不妙!这才摸了两下,怎竟就像老牛拉破车般摇摇欲坠了?我连忙把胡子按回脸上。   周遭围了四五个小孩子,此刻已急得满面通红:“道长,你倒是快说啊!接下来呢?”   贫道高深一笑:“天机也,天机也!天机——不可~泄露!”我可以在“不可”上加重了语调,头也随着话音的抑扬顿挫转了一转。   “哼,臭道士,多半是在诓骗我们!看招!”为首的孩子没听完故事,颇不甘心,一个猛扑朝我我扑来,我暗道一声不好,却避无可避,随即只觉脸上一空。   “哈哈哈!你看这道士的胡子是假的!假道士!”那孩子直勾勾地望着我愣了一下,随即涨红了脸,捂着肚子一骨碌笑到了地上。   此时此刻,贫道也再顾不上什么道骨仙风,伸手便去抢那熊孩子手里的胡子:“胡说!你怎的凭空污人清白!胡子是假的,人却是真的!”   “那你便把你故事讲完,我们听一听,便知是真是假!”   我心内冷笑一声,终归是小孩子,自己往贫道钩上撞!   “哼,讲便讲!贫道半仙之身,还会怕了你们几个小毛孩不成!”恨恨一咬牙,贫道甩了甩那油腻腻的拂尘,原本粘在上面颇为可怜的几根毛便又脱落了两根。   唉,以后再也不买便宜货了!   “且说贫道意念周身,忽然察觉到一阵仙气袭来,三魂七魄立即神清气爽。贫道掐指一算,这般旺盛的仙气,恐怕是巫山神女现身了。贫道睁眼,便见一形容姣好的女子,似笑非笑盯着贫道,眼见她并未开口,贫道却听到周遭缥缥缈缈传来一阵回音‘小道士,多年以来,无人发现宝境,而你却能勘破天机,可谓独具慧眼!小小年纪有此道行,实属不易,想来你离得道成仙也只差毫厘,本仙便顺水推舟赐你一人情,也当作是你的机缘罢!’话音刚落,那女子便消失不见了。贫道正想跪谢,抬头却见一道金光直直照射下来,贫道连忙坐定,运转周身功力!”   “胡说!你若是成了仙,怎还会是这副邋遢德行!”不得了不得了,区区一乳臭未干的小儿,居然敢嫌弃老子!   “这个问题问得好!贫道坐定之后,闭目凝神,却只感觉到一半身子如沐春风,而另一半,却依旧能触到峡谷中逼人的寒气。贫道思忖不对,睁眼一看,你们猜怎么着?”   几个小孩子听得入了迷,连忙摇了摇头。   “贫道睁眼一看,发现贫道这半边头顶上,竟有一朵云!贫道掐指一算,这云已有千年修为,只差一机缘,便可化为人形,想来这便是他的机缘了!可惜了贫道,倒为它修炼成形做了嫁衣!唉,罢了罢了!这也是贫道命格所定!”   “道士!那那云可有名字?”   “贫道掐指算,那云化人形后,名中定带一‘云’字,而又先我一步,想必其名‘云先’罢!”   “云先?那不是街尾那个穷书生的名字?”一个小孩嘀咕了一句。   啊?不是吧,还真有人叫云先?   “道士,那我们怎么知道你的话是真是假!”   小孩子家家,肚里却像揣了个漏勺般,哪来如此多心眼,真麻烦!   不过贫道自有法子治你们。   微微一笑:“小施主,你是甲子年生的,贫道说的对不对?”   “对,我是甲子年生!”   贫道浅笑。   “家中有一姐姐,对否?”   小孩子瞪大了眼睛:“对!这你都知道!”   贫道微笑。   “你自幼体弱多病,今年更是大病连连,贫道没说错罢!”   “半仙!半仙!方才多有得罪!请问可有何破解之法?”   贫道哈哈大笑。   方才几个小孩见状,皆是啧啧称奇。   我此刻便又作出一副高深的样子:“这个嘛……天机不可泄露!”   孰料那小孩子竟“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半仙!求您了!”   我心内大骇,连忙扶起那小孩,但表面上还是一装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也罢,你我有缘,我便告诉你吧!我推算了你生辰八字,算出你今年命犯太岁,加上家中常年阴盛阳衰,更容易生病,我赐你一符咒,你叠好随时贴身携带,切记,不到就寝之时或是曝晒之日,不得让其见光!”自怀内摸索半晌,我掏出一张符纸,一咬手指,于其上潦草画了几笔。   旁边方才闹得最凶的一个小孩子见状,立即叫道:“半仙!你可有办法救救丽娘!”   “丽娘?”这又是要唱哪出?   “对,丽娘是我养的一只小黄鸡!不想昨日突然死了!哇,丽娘!你死的好惨呐!”说着说着,那小孩突然一把鼻涕一把泪抹了起来!   我呸!还丽娘,小小年纪养只鸡也要叫丽娘,定是个风流胚子,只怕将来是要日日夜夜流连于秦楼楚馆烟花之地。贫道道行高深,今日居然要替你救只鸡!   “罢了罢了!贫道念你一片深情,便帮你一帮!明日巳时,你来这个地方,贫道必定还你一个活蹦乱跳的丽娘!”   “多谢半仙!”那小孩听罢,便直了直身子想要下跪,道士一把扶住他:“跪便免了罢!只是这起死还生,并非小事,时间因果,有还有报,恐怕得付出一点点代价。”   这话说毕,我嘴角扬起一个不易察觉的微笑。   “什么代价?”   “你买一件棉袄赠予他,他家的阴气便会匀一些到你的丽娘身上,你也算为丽娘积几分功德,起死回生把握也大些!”我习惯地抬手,却觉得脸上空落落的,想起方才之事,贫道心头顿时隐隐作痛。   “半仙,那我可需要付什么报酬?我家家贫,恐怕……”方才那个爱生病的小孩说话了。   “没事,半仙,我帮他付,我家有钱!”方才那个小风流胚子开口了。   “这个嘛,天下没有白得的午餐,我便收你一文钱如何?”我并不理会那小孩的见义勇为。   他点点头,将手伸进怀中摸索半天,摸出了一枚锈迹斑斑的铜币,我赶忙接下了。   待送走了那群小孩,街角处却走出一个青衣男子。   我一时间竟难以呼吸,心尖仿佛被钝刀捅了几下——那男子与我梦中之人竟长得分毫不差。 第4章 刁难   这事若要说起来实在是蹊跷。   那男子一袭素色长衫,书生打扮,长发如墨,烟眉如画,眸中带笑,微微向我颔首:“道长,不妨替在下卜一卦?”   眼前男子没有梦中的那股子煞气,反而多出了几丝清秀文弱的气质。那日三伏天艳阳灼灼烤着华夏大地,熙攘人群中阵阵热浪袭得我眼珠发酸,可他的出现却恰似一阵沁骨凉风,穿过十里长街徐徐送来清爽。   而记忆深处,亦有一抹淡蓝色的身影,任时间长河滚滚流去,依旧历久弥新……   “道长?这卦到底能不能卜?”那书生轻轻唤了一声,扯回了我飘至云端的思绪。   “哦……哦……这个,自然是没有问题的!”我恍恍惚惚地回答。   “那依道长之见,敢问小生时运如何?”书生微微欠身,嘴角往上一扬,露出一个礼貌的微笑。   贫道轻轻甩了甩拂尘,摆出一副高深的模样:“这……贫道看你面泛桃花,想来近来姻缘不错罢!”   书生的笑容变得有些僵硬:“非也,小生同女子却是水火不容!”   我老脸一红,没想到不仅没猜到,还揭了人家陈年伤疤,连忙安慰道:“公子莫要挂心,姻缘之事,强求不得!贫道看公子彬彬有礼,想来在这城中人脉定然不错,三姑六婆,关系都万分和睦罢!”   “非也!小生于这城中,举目无亲不说,众人都视我为过街老鼠,无人不想想欺凌一番!罢了,皆是身外之物!”   我笑容僵了僵:“这……公子能看得开,固然最好!我看公子器宇轩昂,想来定是满腹经纶,有八斗之才矣!”   说到这,那书生也忍不住摇了摇头,随即却又轻轻笑了两声:“非也!小生也自诩学问已登堂入室,然而这已是第三次参加科举了,依然无果而终!”   老天爷呀,难道这位小书生是哪个神仙派下凡来折煞贫道的不成?   “道长,方才是小生失礼了!多有得罪,还望道长恕罪,莫要触怒了仙尊,小生担待不起!”心头涌上一抹不安,我总觉得书生这话有些不怀好意。   “方才道长替我卜了三卦,那小生亦来替道长卜三卦如何?”依然是那样纯良无害的微笑,话中却带着几分酸气。   不待我回答,那书生便自顾自开始了:“论卦术,小生不比道长,然而方才小生观摩道长卜卦,斗胆也从中窥得了几分天机!道长之所以断定那小孩是甲子年,无非是见其项上缠有一鼠状挂坠,对否?”   我点点头,仅此而已,不足为其。   “之所以知道小孩家中有一姐姐,是见其衣着,分明是女童样式,加上其上缀有多个补丁,想来是家中长女曾用之物?”   兴许只是巧合!我安慰自己。   “这第三卦嘛……道长之所以令那小孩贴身携带那符咒,无非是想让其注意保暖!道长见那小孩衣着简陋,想来是常年挨饿,然而家里却宁愿买祈愿的吊坠,也不愿为他添置件厚衣服,由此可见,那小孩落下病根也很正常,于是便有了道长之后的‘移阴还魂’之说,其实道长不过是看另外那小孩锦衣华服,想来家境优越,便生出了‘诓富济贫’的想法!如何,小生这三卦,道长可还满意?”轻轻挥了挥手中折扇,一通话便云淡风轻地一口气道了出来。   这……我额头上已是冷汗涔涔,目光避无可避,撞上了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顿时一阵心虚,背后如有千万只蚂蚁在爬。   “道长‘诓富济贫’,实在是宅心仁厚,民胞物与!只是诓骗小孩子,实在不齿,道长好自为之,小生先行告辞!”好一个笑里藏刀的臭书生!   走出几米开外,那书生忽然回眸一笑:“对了,还未请教道长道号?”   “徐……徐子方……道号‘玄清’。”艰难地吐出几个字,我才发现,我的手心已是仿佛浸了水一般!   “小生陈云先,见过道长!后会有期!”随着那个稍显瘦削的人影没入茫茫人海之中,一句话方才轻飘飘地飘进耳内,下一秒,我只觉脑子“嗡”地一声,眼前犹有千颗万颗星星盘旋。   陈……陈云先?   不是云礿,却是是我刚胡诌出的“云先”?   那一刻我忽然有些相信命格一说了。   然而贫道潇洒成性,没用多久,便把方才的不愉快通通抛到了脑后!   一来,那书生与自己仅一面之缘,不过是长得酷似梦中之人罢了,今后他走他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况且他绵里藏针,短短数句话却令我穷形毕露,我还巴不得祈祷自己与他的缘分到此为止。   二来,自己摸着良心做事,诓骗小孩虽确实不假,然而自己的危言危行却也不至被他说得如此不齿!   哼,罢了,穷酸书生,贫道去也!   半摸半寻走至一偏僻小巷处时,天色已有些黯淡了。   那巷中坐落着一颇为宽敞的宅子。要在繁华的京城中,寻得如此一宽敞幽蔽的宅子,实在是不易。   我轻轻叩了叩门,便出来一个家丁,稍作询问便进去通报了。   我仔细打量着这座面积可观的宅子——门口的盆栽看似平淡无奇,然而我游历四海多年,却是认得一点,那形似石头的,名为紫大津绘,价钱堪比黄金,我心头疑虑更深了。   不一会儿,那家丁便将我领进了内院一个屋子。   屋内摆设倒颇为简单,偌大的房间正中,孤零零地竖着一扇屏风,显得十分空旷。屏风旁站着一个妆容精致的侍女,纤纤玉手朝我一伸,我赶忙将一枚玉佩呈了过去。   也不知庐山真面目为何样,如此躲躲藏藏,神秘兮兮地,该不会屏风后的人是大饼脸,绿豆眼,龅牙嘴,才好不好意思出来见人罢!   我有些紧张,故意想些胡话使自己不那么害怕。   可随即我却又立即否定了自己的想法,如此雅致一人,恐怕只会长得同仙女一般罢!   侍女将那玉佩呈给屏风后的人,只听屏风后传来一个略显哀婉的女声:“空谷足音,那么多年,终归还是来了!” 第5章 破屋   回到住处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了。此番来京城定居,理应是个长久之计,良禽不可无栖息之木,我已事先托人寻好一居所。屋子不算宽敞,看建筑式样也有些年头。老旧的屋子蜷缩在一僻静的小胡同尽头处,实在入不了眼。然而对于我这个身无分文的小道士而言,有所安定已是侥幸,不该奢望太多。   可即使我心里早已有了准备,真正见到周遭环境时,心里仍不由“咯噔”一声。   几排屋子歪歪斜斜地横躺在狭长的小巷旁,恰似巷口观音坐莲的老妪身前那堆密密麻麻的瓜子壳。   那老妪目光呆滞地斜靠在墙上,手持一件破旧的棉袄,借着微弱的烛光,轻轻地掐着衣服上胡乱蹦跳的小黑点——十有八九是某种可爱的小虫,具体是何种生物我也不忍细想。   本着尊老爱幼的道德准则,我走到老妪面前,强颜欢笑地打招呼:“奶奶,贫道……”   老妪抬头,瞪了我一眼,“娇嗔”道:“讨厌!叫什么奶奶!人家也就比你大那么三四十岁啦!”   然而仅仅一眼,老太婆便似饿死鬼看见小肥羊般,大有将贫道生吞活剥之意。   我被那炽热的秋波看得浑身发烫,如芒在背,心想,虽说我英俊潇洒,风流倜傥,我自己也很有自知之明,然而该不会连老太婆也不愿放过自己吧?   “呃……呵呵……那个阿姨!贫道今天新搬进这巷子,以后还多仰仗阿姨照顾!”强忍胃里翻江倒海,我一口一个“阿姨”,待说完这一整句话,我的身体仿佛被掏空了一般!   我也不奢求其他的了,只求一把刀,要么捅死这个老女人,要么一抹脖子,和这个充满恶意的世界一刀两断!   “讨厌啦,叫人家阿姐啦!看你细皮嫩肉的,甚得人家喜欢呐!春光苦短,小帅哥,来造作啊!”说罢,一双沾满虱子血,干枯的老手如藤蔓般缠上了我的胳膊,眼里亦是含情脉脉。   我下意识地掸开那双手,心骂道去你妈的春光苦短,这大夏天的,实在是太腻乎!   然而我也只能想想,这老太婆七老八十的,她要是不高兴了,往地上一躺,能讹得我这辈子都下不了床!于是我只好小心翼翼地问:“阿……阿……阿姐!敢问您贵庚……啊不……您芳龄几何?”   老妪掩面娇笑:“不过一个甲子而已!可惜啊,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   神啊,劈死我吧!就算自己上辈子“吃喝嫖赌抽,坑蒙拐骗偷”样样占尽,也犯不着遭这种罪吧!   但我还是压下了气,“委婉”回绝:“呃……哈哈……原来如此啊……贫道看阿姐花容月貌,沉鱼落雁,简直就是贫道最好的那口啊!”   老妪听闻后,脸上的表情愈发娇羞了。   “只是……”道士强行换上一副惋惜的表情,“你我注定只能做那苦命鸳鸯,一个翱翔于天,一个深潜于水!若是阿姐再年轻三岁,贫道定然会从了阿姐的!”   那老妪立刻看起来很受打击,一副蔫黄瓜的模样。不,就算是蔫黄瓜,恐怕也比这老太婆嫩上几分。   “算了,你可以走了,负心汉!”老妪立刻又换上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   我去,这老太婆翻脸简直比翻书还快啊!还有,负心汉……罢了罢了,她让我走,我还求之不得!我便如刑满释放般赶忙连滚带爬地逃离了这是非之地。   自己的屋子在巷尾倒数第二间,看它颤颤巍巍的模样,我真担心隔壁的人出个虚恭,自己的安身立命之地便轰然倾塌。   所幸屋内倒还算整洁,柴米油盐生活用品,自己托付的人已经全都备齐。   打开柜子,终于看了到了几件干净衣服。我刚水沐浴完,穿戴整齐,便传来了叩门的声音。   门外站着一大一小,大的顶着一张大众脸,衣着朴素,掉进人堆里恐怕捞也捞不起来,小得则显得十分面熟。我略一思索便回忆起来,那孩子不正是中午自己在集市上骗的那个小病秧子么!   不是吧!这么快就被识破了,居然还上门来找麻烦?   我迅速盘算着该如何跟爷俩儿打太极。我一片好意,实话实说他们理应能理解;要不干脆以诓为诓,将计就计,将谎撒到底?   所以,我还是选择跑路吧!   可我腿刚伸到一半,却听小孩忽然惊叫道:“爹爹!他就是我跟你说的活神仙!”   什么鬼?就在我思索之际,那男人却忽然“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活神仙啊!求您大恩大德,救救孩子吧!”堂堂七尺男儿,竟一把鼻涕一把泪跪在地上抹了起来。我忽然有点懵。   “这个……您先起来!我们慢慢说!”   男子起身,吩咐小孩几句,小孩便一蹦一跳地出去玩了。我邀那男子入座,男子又是躬身又是作揖的,搞自小受惯了冷眼的我十分不自在。   “活神仙,我今天听巷口的王妈说,隔壁搬进了个小伙子,本来我们仅仅是想来拜访一下新的邻居,谁能想到,道长您就是阿哲口中那个活神仙呐!道长!不,半仙!实不相瞒,我们家阿哲那苦命孩子,他娘过世的早,他年纪轻轻又害了痨疾,道长您乃半仙之身,求求您救救孩子吧!”说了两句话,那大男人眼泪又“扑簌扑簌”往下掉。   听到“痨疾”二字,我心沉了沉。完了,这下逼可装大了!   那可是“痨疾”啊,不治之症啊!没想到那孩子不光是个病秧子,合着还是个短命鬼!可怜了他小小年纪,人间清福没享多少,恐怕便已命不久矣!   轻轻叹了口气,看着那一个七尺男儿哭得那叫一个伤心哟,我不忍直接回绝,也只能安慰几句,打发他说:“生老病死乃命格所定,贫道只能尽力而为,却不可逆而行!”   那男子听了,喜极而泣,又欲下跪,我连忙一把拽住他,半推半请将他请出了屋。这一跪二拜的,得折小爷多少寿啊!   屋内这才清净下来,连着几天赶路,我已是精疲力尽,方才那大男人一哭一跪,再哭再跪,更是弄得我一个头抵两个儿大!   当坏人难,当个老好人更难哟!   隔壁屋子的窗户不知何时亮了起来,正有些纳闷儿,屋外又是一阵骚动,一个尖锐的女声嚎啕道:“陈云先,陈郎!王八蛋!负心汉!你给我开门啊!” 第6章 误会   这句话信息量太大,冲得我一时间缓不过劲儿来。这一巷子的人,还真是包罗万象,一应俱全:年过花甲的女流氓,一言不合哭得像个小寡妇的大男人,年纪轻轻患了痨病的短命鬼,加上自己这个坑蒙拐骗的假道士,如今连负心汉都有了。   有趣有趣,着实有趣!   正想着,窗户忽然被破开,从上而下飘飘然降下一个人,待定睛一看,只见他脸色难看的同猪肝一般。   当然,我的狗肝色和他半斤八两。   “陈云先?”   “徐子方?”   冤家路窄, 不过如此。   沉默一阵后,估摸着隔壁的小木门也快壮烈牺牲了,陈云先一咬牙,朝我作了个揖:“道长,中午多有冒犯,还望恕罪!可否容小生暂且避上一避?”   我这样大公无私之人,自然不会同他计较太多,点了点头,顺便揄揶道:“还真没看出来,陈大公子表面上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实际上却是个衣冠禽兽,欠了一屁股风流债呢!”   果然,那书生更窘迫了,不知是否是夜色之故,本就白皙的脸庞此刻更是一丝血色也没有。   妙啊,妙啊,他也有今天!这波赚了!   我还当你陈大公子是何方神圣,白天一副运筹帷幄,波澜不惊的样子,想不到稍微打趣几句便乱了阵脚!   装什么正人君子?牡丹花下,不照样立刻怂成个缩头乌龟。   陈云先显然已是强弩之末,因此没有接我的话。   我还欲趁胜追击,他却抢先道:“借道长柜子一用!得罪了!”说罢,轻车熟路地钻进柜子里,再顺势将门从里面拉上,整个过程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我看得瞠目结舌,忍不住问道:“大兄弟,你为什么那么熟练?”   陈云先前脚刚进去,一个面容姣好的女子后脚便从窗户翻了进来,娇喝道;“小道士,有没有看见隔壁那个负心汉!”   考验贫道表演的时候到了,我轻笑一声,顺手将前额一绺刘海撩拨至脑后,“变”出一把折扇,笑盈盈地反问:“负心汉倒没见着,不过,小姐,绝世如意好郎君倒有一枚!不知小姐可否中意?”   说罢,我作势朝那女子缓缓逼近。   女子轻啐一口,嫌弃地骂道:“呸,慧根不净!”便一闪身躲开我,夺门而逃。   我不依不饶地朝着门外吼了一句:“横竖都是男人,他有的我不会少,小姐怎的这般偏心!”   估摸着那女子该是走远了,我正要去开柜子,门便又响了。   我的老天爷,这回又是谁在瞎折腾!   “您就在里头多待会儿吧!”我幸灾乐祸地轻声吩咐了一句。   开了门,又是先前那对父子略显局促地站着,笑得有些憨实。   我扶了扶额头,问道:“二位深夜来访,所为何事?”   男子听出了我的不耐,尴尬地一笑。小孩立即争抢着回答,模样却仍是怯生生的:“道长,方才爹爹看您屋内棉被许久未弹,夏夜汗多,容易着凉,特地送床被子过来。”   我忽然觉得自己真是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索性讪讪地道了声谢,也不好意思伸手去接,三人氛围一时有些尴尬。   那男子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笑笑回了句:“自家寒衾,倒令道长见笑了!”干脆也不再拘泥,直接进到屋内,想将被子摆下。   然而环顾四周,仅一床一屋一椅一柜而已,床上桌上皆已堆满了杂物尚未来得及整理,椅子又太小。那么最合适的地方,便只剩下一处。   我眼角忽然一跳,然而终究还是晚了一步。   那男子一片好心,担心我推辞,便执意将被子送进屋内,孰料竟撞见这等隐秘之事,恐怕此刻亦是曹操杀吕布,悔之不及了。   本就老实的他,此刻脸涨得通红。手足无措地支支吾吾半天,终于挤出一句勉强还算完整的歉语,。   倒是柜里那位“佳人”,显得不是那么局促。他缓缓从柜里爬出来,缄口不言。   我也懒得解释,心中明了,眼下这番情形,已是百口莫辩。   不待我解释,那男子便一个劲儿地摇头:“二位放心,今日之事,你知我知,天知地知!”   合着我救了那书生,就仿佛披蓑衣救火,引火上身,若早知如此,恐怕那臭书生被拖去剖心掏肺,生吞活剥,我也断然不会有一丝怜悯想要收留他。更何况这火一烧,算是烧尽了自己十年修得的节操,搞不好还烧出个断袖之名!   “唐突造访,打扰了二位雅兴!小的这就告辞!”男子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跑到门口,拉起小孩便快步离去。   屋子的隔音效果贫道已领教过一次,于是之后又听到了入下对话:   “爹爹!陈叔叔为什么藏在那半仙的屋里啊!”   “那……那是道长在做法事而已!”   “那我上次我偷偷在姑母柜里发现的那个男子,也是个道士吗?”   “呵呵呵,兴许是的罢!”   ……   好一出年度大戏!我忽然有些同情那男子。   说话声越来越小,我强忍住笑意,看向那陈云先:“如何?你们读书人不是向来看重名节吗,待会儿自挂东南枝要不要贫道搭把手?”   “道长不也一样吗,道法中人,更应清心寡欲!哦,是了,小生倒忘了,道长似乎并不修什么大道,不过是个假道长!”书生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   妈的臭书生,刚才小脸还惨白惨白地跟个鬼似的,现在我扇着扇子说出来的话都没有他的风凉!   “不错,是个假道士,却是你的真恩人!反正横竖是为了挡你欠下的风流情债,毁几分清誉你也不亏,倒可怜了我这根正苗红的好青年。”我有些沾沾自喜,自觉这话算是一针见血,直戳陈云先痛处。   果然,陈云先面色有些难看,不再说话。   我懒得同他计较,倒了杯淡茶递给他,他也不客气,接过便饮。   我叹了口气,缓缓踱至窗前,今夜月亮倒亮得很,孤零零地悬在空中,散出一圈淡黄的光晕。   “云礿,我记得你小时便喜好喝淡茶!”淡淡地抛出一句话,我静静地看看,眼前清秀的男子会如何接,心里却仿佛揣了十五只兔子般七上八下。   云礿啊云礿,十年未见,别来无恙? 第7章 回忆   书生却未说话,只是投来疑惑的目光。   我那点小心思终归似半天云里抛出的棉花般全落空了。我有些自嘲地笑笑,十多年前的人,如今是否尚在人世仍未可知,自己确实不该抱此奢望!   书生那两道疑虑重重的目光依旧没离开我,我叹了口气:“无事,只是忽然想起一位故人。”   “道长欺天瞒地,竟然也还有故人可想!”   真是字字句句,无不透着奚落之意。此语虽并不怀恶意,偏偏却歪打正着,往我心窝里钻了两个血窟窿,我强颜欢笑回道:“贫道在公子心中,竟真如此不堪?”   书生未答,只道:“天色已晚,道长早些歇息罢!今日之事,小生在此谢过!”   说罢,行至窗前,双手一撑,转瞬间,淡蓝的衣襟翻飞,便消失在了我视线中。   我心中苦笑,他倒是走得干干净净,一身轻松,而贫道今晚恐怕又注定难安稳!   望着那一抹淡蓝色的身影于视线中消失,另一抹水天色却莫名地涌上入脑海。   我忽然有些怅惘,若那人有幸尚在人世,恐怕亦会有如此清秀雅致的风骨吧!   那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我还不过是一个不识愁滋味的黄口小儿。   “都怪你!若不是你爹天天来我家念叨来念叨去,我爹也不会把我送到这鬼地方!”我低头拍拍身上泥渣,颇为嫌弃地睨了一眼旁边的小孩 。   水天色衣服的小孩却只耐心地听着,不发一言。那小孩面目清秀稚嫩,宛若一个玉偶,眉宇间却已隐隐透出一股坚毅。   “还有,若不是我爹非要将我家的新粮分给你,我也不至于吃不饱饭,而你爹倒好,没钱吃饭,却有钱送你来读书!”   我瞟了一眼那小孩,果然他小小年纪便深谙了“吃人嘴短,拿人手软”的道理,只紧紧地咬着嘴唇。   “夫子来了!夫子来了!”不知哪个小孩轻声喊了一句,喧闹的书塾立即安静下来。   “夫子安好!”一群小孩起身,整齐地弓了弓身,我有些慌乱站了起来,照葫芦画瓢也欠了欠身。   夫子今日显然心情不错,捻一捻山羊胡子,称赞道:“甚好!甚好!”   我那嘴闲下来一刻便觉痒痒的不行,遂低声向身旁青衣少年道:“诶,云礿,这夫子看上去还蛮和善的嘛!”   云礿却只轻轻一笑:“非也!”   我颇为不屑地歪了歪头,心想一只老山羊道行能有多深?   “好,今日便来讲习成语!孔融让梨,东汉之时,四岁孔融,吃梨之时,大者孝亲,小者自食!”   “夫子,学生斗胆,最大之梨,该是给父,还是赠母?”我的发言格外地不合时宜,大家纷纷将好奇的目光投向我这张陌生的面孔。   “这个……待为师回去考证!”居然被一个小孩噎住,夫子面子上有些挂不住,“换一个,龙争虎斗!”   “夫子且慢!”   “又有何事!”   “龙在何处,夫子见过?如何争斗?”周围的小孩都有些坐不住了,角落里甚至传来了窃窃私语。   “为师不知!为师不知!再换一个!”买木脑壳被贼抢,夫子有些窘迫,“凿壁偷光!汉朝之时,少年匡衡,好学非常,因为家贫,晚无烛照,遂悄凿小洞,借邻烛光……”   “夫子且听我言!匡衡应是何时凿洞?”   “何时凿洞,又有何妨?”气得嘴唇发青,拄着拐杖得手抖得像筛糠一样。   “若是晚上,他岂能见?何时下凿?若是白天,何不读书?”我瞪着自认水汪汪的大眼睛,故作无辜状,实则高兴得像个敲开的木鱼,嘴都合不上了。   “放肆!”夫子终于忍无可忍,恼羞成怒,“是你授课还是我授课?既然你如此能言善道,那为师便考一考你,若你答得出来,便万事大吉,若你答不出来……”夫子忽然变了声调,话未说完,周围的小孩纷纷向我投来同情的目光,“若是答不出来,便抄《礼记》十遍,好让你知道,什么叫尊师重道!”   我心里“咯噔”一声,这才意识到自己碰了老虎鼻子,心里不由凉了凉。谁想这黄土盖齐脖子的老山羊还偏要往脸上擦粉,而我也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遂装模作样作了一揖:“夫子赐教!”   “好,既然你巧舌如簧,为师便考考你对联!我出上联,你接下联,如何?”   我一颗心算是沉到了谷底,自己这才第一天来私塾,大字不识一个,夫子却考我对联,这不是摆明了刁难我吗!   我正犯难之时,身旁却传来一声低语:“别怕,我帮你!”   转头,见另一双亮晶晶的小眼睛看着自己,那双眸子里蒙着天水一碧间弥漫的霭霭水雾,望着那片清亮,我很快便平静了下来。   “夫子出联!”   见我敢应战,夫子显然有些错愕,然而转瞬便将我的行为理解为小孩子年幼不知天高地厚,略一沉吟,上联便脱口而出:“山清水秀!”   我用余光一瞥,果然见旁侧缓缓送来一张字条,上面工工整整写着一行隽秀的小子。   我咧嘴一笑:“天昏地暗!”   “翠翠红红,处处莺莺燕燕!”   “风风雨雨,年年题题试试!”   其他孩子们已是哄然大笑。   “重重叠叠山,曲曲环环路!”   “难难易易题,高高下下分!”   “读书好,耕田好,学好便好!”   “考试难,挣钱难,爱难不难!”   夫子气得眼睛一瞪眉毛一横,表情颇为不甘。   “处处绿叶绿处处!”   “篇篇红叉红篇篇!”   “雪映梅花梅映雪!”   “师追弟子弟追师!”   同学们此刻已是笑得捧腹,拍手声,叫好声,不绝于耳,夫子却已是自顾不暇,哆嗦着嘴唇话都说不清了!   “静泉山上山泉静!”   “乱堂课里课堂乱!”   “松叶竹叶叶叶翠!”   “哭声喊声声声烦!”   薄薄的本子还在不断地递来递去,往往夫子上联刚出,那边下联便已开始起笔,我此刻对他已是心服口服!   夫子却还是不甘心,风烛残年的身体靠一根拐杖摇摇欲坠地支撑着。   “书生读书,书碰书生眉!”   “老师太老,老没完没了!”   听到这一句,满室学生终是按耐不住了,放声大笑起来,学堂里霎时便充斥着快活的气息。   “起床便学,学古学今凡事须好学!”   “到室便睡,睡早睡晚何时不该睡?”   夫子终于是气得捂住胸口,颓然地一拍桌子道:“罢了罢了,散学!孺子不可教,你们另请高明罢!” 第8章 还魂   小道士用胳膊肘拐了拐旁边的云礿,笑道:“真有你的!”再移开胳膊,淡蓝的衣衫上,便印上了一道灰渍。   望着那道污渍,我颇为尴尬地挠挠头,心中却是害怕得很——像他这么爱干净的人,该不会记恨我一辈子吧!   云礿却不置可否:“我不再欠你什么了!”   他说这话时依旧板着一张苦瓜脸,对我的示好并不领情,不过眼皮上分那两根浅浅的眉毛终于有些舒展开来了。   我只以为他那日替我写那些歪批不过是担心夫子觉察到,现在想来他如此熟练是否只不过是他内心亦是生着一双同我们一样的翅膀,只不过被压抑着,束缚着,他不敢飞,亦不能飞?   “这倔脾气,也不知改了没!”思绪回到现实,我才惊觉时辰已晚。   解衣入睡,谁想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那一袭素衣竟也跟入梦中。   梦里,却不再是那稚嫩的脸庞……   一叶扁舟缓缓撑过河湾,浓雾徐徐散去,便现出那一抹有些湿润的素衣。舟中人眉眼含笑,手中折扇轻扬,如墨发丝随风飞舞,飘逸又狂放。   放下了森冷的铁剑,原来另有一番风雅……   俗话说,万水千山入梦来,醒来我却悲凉地发现,梦中人尚不知是否存于这世间山水中。   第二天天微明时,我便朝西市走去。昨天的午时之约,我自然不会忘记。   毕竟“还魂”乃大事,关系着自己能否在皇城这烟花之地扎下根来。   常言道,风刮的块,水淌的快,都没有小孩儿那一张嘴快,我在这一点上算盘打着自己的算盘。   快到约定地点,距离事先约定的时间却尚有一会儿,所谓真人不露面,我故意又到周遭绕了一圈,待远远地看到那群小孩已是急得直跺脚,方肯显山露水。   那几个小孩见了我,激动得快蹦到天上去,一行人立刻迎上来,个个满面急迫之情。我却只作了个噤声的手势,故弄玄虚甩了甩拂尘:“每日午时,阴气最盛,乃鬼门大开之时。贫道方才于寒舍之中卜了一卦,巧了!上上之签,想来小公子定能心想事成……呃……重获故友!”   生生把到嘴边的“重拾佳缘”吞了下去,便对上小孩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我良心顿时倍感不安。   “事不宜迟,便开始吧!”   我摆足了架势,几个地方的方言混杂起来,念了一堆什么“祥辉八表,焕赫神光,三皇太初,肇启灵场”云云,再上上下下双手乱舞一通,哄得那几个小孩头脑一愣一愣的。   贫道这时方才感叹,自己一路北游,曾总埋怨王土幅员辽阔,各地方言可谓是花样百出,难觅其踪,孰料现在倒真正派上了用场。七八种方言的大杂烩,果真高深莫测,非同凡响!这便是掌握多门外语的优势。   念的什么不重要,有没有人能听懂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小孩子终究是小孩子,精力集中不过半刻钟时间,便已开始瞻前顾后东张西望了   我的目光看似集中在自己故弄玄虚的手势上,可眼珠却警觉地“滴溜溜”转个不停!”眼看大家的注意力也开始分散,我瞅准时机,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一甩宽大的道袍,一团毛茸茸的东西便径直从袖口滚了出来,再迅速用袖子盖住,手一指,袖口一扬,大喝:“起!”   那小孩定睛一看,喜不自胜,捧起那小毛球便一顿狂亲。   我却不禁忧从中来,既忧娇弱的“丽娘”禁不禁得起这番折腾,也忧那小公子遭不遭得住这笔风流债。想来最近瘟疫蔓延,莫要最后落得个鸡死人亡,岂不痛哉!   道士我帮到这一步,也算是功德圆满!拍拍衣服打算转身便走,做一桩不留名的好事,却听到那小公子“哇——”的一声嚎啕大哭起来。   “你骗人,这不是我的丽娘,我的丽娘屁股上有一快黑毛,可这只的毛却毫无杂色,她根本不是丽娘!”   我此刻甚无语,同时头皮有些发麻。   江湖险恶,连一颗鸡屁股上的痣也非要同自己过不去!我费尽心机扯半天谎容易吗我?啊?容易吗?   “你还我丽娘——你这个假道士,居然想用路边的野花野草来蒙混我的丽娘!”小公子金手指一指,周遭的小孩立刻跟着起哄:“假道士!假道士!”   他这么一闹,周围来来往往的人群纷纷驻足观望。   我此刻的头一个顶两个大,支支吾吾半天,不知该如何回答,心里已盘算起了三十六计中的走为上之计,可周围已是被议论纷纷的人群围得水泄不通。   “小公子,其实这位道长所言不虚呐!”熙熙攘攘之中,忽然传出一阵清朗的男声。   是哪个不长眼的来多管闲事?呸,是哪位大侠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小孩停止了哭闹,循声望去,便见人群之中缓缓走出一身材高挑的男子。那男子样貌不凡,双眉如剑,星目似炬,器宇轩昂。让我尤为注意的,是那男子的装束,虽看似普通,然而凭借这些年来一路游历所练就的火眼金睛,不难看出男子刻意乔装过。虽换了打扮,与生俱来的贵气确是难以掩饰的。   然而若是仅仅如此,我也许会认为他不过是哪家的纨绔子弟而已,可敏锐的感官告诉我,周遭还潜伏着许多内力深不可测的高手,而那些人的注意力,毫无疑问地都聚集在面前的男子身上。   面前之人,绝非平庸之辈!   大买卖来了!我手心渐渐渗出汗来。   不过那小孩的眼光,则要逊色不少了。他见男子上来便反驳他,不服气地嚷嚷道:“你是谁!瞎接什么话,难道我会连丽娘也认不出来?”   “小公子此言差矣!子非鱼也!单凭外表,又怎足以断定道长就是骗你的呢?”那男子薄唇轻启,眉目间盈满了笑意。   “哦?那你倒说说说看,何以见得!”   “小公子少安毋躁!”男子神秘一笑,手中折扇一合,“在下这便细细道来!” 第9章 解围   “在下昨夜同周公有约,孰料入梦之后,周公未能会着,倒偶遇了一位长得绝美的小姐,那女子肤如凝脂,面若粉黛,双目似水,令在下如痴如醉。待到那小姐轻笑一声,才惊觉唐突了佳人!小姐告诉在下,前些日子她本已病去,可奈何桥头那老妈子却偏说她凡尘未尽,小气得连口汤也舍不得给,唉,真是世态炎凉,你说气人不气人!”   说罢,他斜瞥了一眼那小兔崽子,果然见他面露悲恸之色,遂继续道:“那小姐自是心急如焚,若拖到七七四十九天还未转世投胎,到时便要魂飞魄散!直到昨日一个半仙到阴曹地府寻着她,说她人世间尚有一笔情债未清,已替她找好了新的躯壳,只待她午时还魂……唉,问世间情为何物……”   我看得瞠目结舌:若要比诓人的功夫,自己恐怕不及这脸不红心不跳、草稿不打身子不摇地扯完这一通谎,依然云淡风轻地站在这儿的这位贵公子万分之一!   那小孩也愣了,半晌方才支吾着问:“此……此话当真?”   男子狡黠一笑:“自然是真的,那女子托我今日午时来此地替她捎个话,就说丽娘这番便回来与小公子再续前缘!唉,佳人所托,在下自然在所不辞……你说是吧?”说罢,男子立即用手肘拐了拐旁边一个明显也是乔装打扮过的人。   那一肘子实在不轻,可男子虽然吃痛,却依然捂着肚子坚定不移地道:“是是是,我也做了同样的梦……”   “够了!别说了!”那小孩哽咽着打断,随即对着我双腿一屈,亏得我眼疾手快,连忙拉住他。   “半仙,先前是我失礼了!大恩大德,无以为报!今后只要有什么能帮到道长的,我一定万死不辞!”那小孩目光无比诚恳,我却有些好笑,乳臭未干的小崽子一个,做牛做马恐怕都扛不动磨!   “小公子使不得!举手之劳而已!况且修道之人,不图名利,在下告辞!”   贫道拂尘一挥,留给熙熙攘攘的人群一个自认为潇洒的背影。   “半仙留步!”一只白皙的手忽然挡在了我面前。   “哦?方才多谢公子了!敢问公子有何指教?”我心中暗叫不好,果然该来的终究躲不过,只是眼前我仿佛是在大海里头下杆子,也不知眼前之人是好是坏。 然而倒霉如果,好事不露面,能找上我的估计又是什么倒霉差事了!   “嗳,有何好谢的!在下初见道长,便觉得道长很是面善,与在下有些眼缘,况且在下对这道啊法啊很是感兴趣,有心攀附,不知道长可否赏个脸同在下去茶楼吃杯茶?”男子嘴角微扬。   “在下尚有急事,恐怕不能奉陪,敢问公子家住何方,来日贫道必定登门道谢!”   那男子似乎早有预备,轻笑道:“道长莫非还有其他法事?不过在下倒听闻,这法事一天做几场,便不灵验了!道长若真想谢我,便应了在下罢,茶楼老板昨日派人捎来消息,新到了一批好茶,道长莫要不给在下面子!”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我若继续推脱,倒显得太过无趣,只好硬着头皮答应下来。男子大悦,折扇一挥道:“道长爽快!在下姓岳名纶,丘山岳,丝仑纶。不知道长如何称呼?”   “徐子方,道号玄清!话说方才那小子,倒也算痴情!”   我不想跟其透露过多,连忙有些拙劣地避开了话题。   “是啊,人间烟火,哪有极致!只可惜啊,玩物丧志,成不了大器!”轻轻摇了摇头,话中透了三分惋惜。   我一时语塞,不知如何接话,气氛顿时有些尴尬,所幸茶楼这时倒十分应景地出现在了眼前。   “这便是了。”男子指指不远处一间小楼。   那小楼立于繁华的闹市之中,可生意看起来却却并不红火。大白天的,门半掩着,却颇有几分犹抱琵琶半遮面之感。而最为奇特的,却要数那茶楼的名字——一块金丝楠木的匾,上书“忠烈楼”三个字。   看到这名字,我嘴角不由得抖了抖,岳琯见状,轻笑了两声:“道长不是本地人罢!”   我实诚地点了点头,岳纶笑着解释道:“道长切莫先下定论,这忠烈楼可是整个京城最有名的茶楼了。准确说来,不光是茶楼,皇城的勾栏教坊,客栈酒家,乃至是秦楼楚馆,与之一比,皆相形见绌。”   我一听颇为咋舌,将信将疑地随岳琯走了进去。不得不承认,岳纶说的话确实是有几分真实性的。   楼内装潢看起来古朴典雅,许多装饰品皆是用名贵木材制成,一眼看上去虽分辨不出有多高端大气上档次,却是足够的低调奢华显内涵!   我先前刚去完菜市,鞋边上沾满了泥泞,可楼内人见了,却并未露出半分不屑,对我的热情也丝毫不逊于对其他富家公子。   岳纶似是猜中了道士的心思,低声道:“道长有所不知,这忠烈楼里头,奉行一句话:‘英雄不问出处!’他们所讲究的便是“一视同仁”的原则。敢踏进来的,想必都是有头有脸的人,忠烈楼从不会过问你的来历,就算你是出逃的的死囚,只要你付得起茶钱,便都是贵客,他们都能给你伺候得舒舒服服的!”   如此看来,这忠烈楼若是没有几分雄厚的背景,恐怕也难以在这鱼龙混杂的京城之中扎根立足。   见状,岳纶继续解释:“不过啊,这忠烈楼似乎是在几年前一夜之间拔地而起,之后便风卷残云迅速压倒京城一干娱乐场所,至于其背后究竟是何人,有好事之人查过,却一无所获,不过可以确定,其必定不是等闲之辈!”   我佯装打趣:“恐怕这‘好事之人’也包括岳公子你罢!”   岳纶不置可否,笑着回答:“道长说笑了,我一纨绔子弟,平日显得无聊,找人打探些八卦之事也无可厚非吧!”   我笑笑,随他上了楼,也懒得拆穿他。 第10章 岳纶   这时走来了一个小生,将二人领上了楼。道士留意到,一路上所经过的厢房,名字都颇有风雅——都是什么“念奴娇”、“蝶恋花”、“雨霖铃”云云。   进了一间名叫“扬州慢”的厢房,里头立着两个侍女与两个小生。   岳琯介绍道:“这些孩子名字也颇为特别,这两个叫‘红药’与‘豆蔻’,那边的两个小生,则叫‘初程’与‘年生’,皆是根据厢房名所取。对面那间‘滕王阁’更妙,小生叫‘长天’,而侍女则叫‘落霞’与‘秋水’!”   “倒确实风雅!”我附和,可心里却忽然想到,若是陈云先来了这地方,怕是更加喜欢得紧。   真是好生奇怪!怎么又想起那厮来了!   不多时,进来了一个茶夫子,一袭素衣,温文尔雅,气质非凡。   “岳公子,别来无恙,最近是越来越忙了!”茶夫子不卑不亢笑着问候。   “是啊,难得有时间,带有人来尝尝新茶!这位是徐道长!”岳琯伸手向我引了引。   “道长好!”弯腰作了一揖,连忙颔首。   “这次新到的,是什么茶?”岳纶扬了扬眉毛,颇为好奇地问道。   “回公子,近日新到了一批奇丹,乃上好的岩茶之一,与公子偏爱的雀舌尝来颇为相似。”   岳琯颇为赞许地看向茶夫子:“这忠烈楼日日人来人往,每个客人的名字喜好你都一一记得,委实不易!”   “分内之事,公子谬赞了!”茶夫子却只是笑笑,又与岳纶攀谈了一会儿,便起身辞去,招待其他客人了。   二人谈话多与茶叶有关,我从小饭都吃不饱,自然不懂这些风雅之物,也插不上话,索性静静地品茶,只觉得这茶似乎确实香些!茶夫子走后,我才终于有机会说两句话:“这忠烈楼里的人,倒真妙得紧!”   岳琯笑道:“那是自然!想进这忠烈楼啊,仪态姿色、修养气质、头脑眼界缺一不可。道长请看,这楼里的小姑娘,随便那个不能跟外面那些秦楼楚馆里的花魁媲美,这些小生若论文化造诣,恐怕也不比名列桂榜那些位差多远!”   我咋舌,岳纶继续道:“这忠烈楼里的佳话可不少——什么三顾茅庐请小生去府上当食客的,八抬大轿抬侍女去做夫人的,甚至不惜散尽千金只求春宵一刻的……”   “如此说来,岳公子倒好雅兴!对了,贫道看岳公子气量不俗,唐突问一句,不知岳公子是哪家贵公子?”   “嗨,说来惭愧,在下并非出身什么名门大户,只是家父前些年倒卖丝绸发了笔横财,我也便能过些舒坦日子!”   老狐狸,信你就有鬼了!可我嘴上也只能应个“原来如此”。   “对了,那道长来京城又是所为何事?”三句话又聊到了自己身上。   “贫道云游四海,恰巧行至京城罢了!”所谓礼尚往来,他不真心,我自然也不愿实意。   “京城卧虎藏龙,不比其他地方,道长‘行事’可得多多小心呐!”“行事”二字上加了个重音,听得我眉头不由得抖了一抖。   “糟了!贫道忽然想起来,还与他人有约,恐怕要先行一步!对不住了!”此地不宜久留!我心中快速打了个算盘。方才的交谈,自己并未占到上风,若再继续这么套下去,自己什么也套不到,老底却反要被对方扒光了。   “无妨!倒是我一个闲人,耽误了道长那么长时间!”   岳纶面上倒并无任何不悦之色。   “多谢款待!那贫道告辞,后会有期!”一拱手,退出房外,方觉得浑身轻松。   我也没骗他,我确实还有约,只不过把那约定时间提前说了两个时辰罢了。   晃晃悠悠晃至城郊时,天色渐暗。一回生二回熟,摸进了那宅子,便又见上回那女子坐在椅子上等我。不过这次屏风撤去,我终于能窥得她的庐山真面。   女子不算年轻,约莫四十多岁模样,面容姣好,妆容精致,透出一股威严。可一双眼睛却是风情万种,像要滴出水来。   “来了么!”女子朱唇轻启,缓缓道。   “嗯!”   “你就不好奇我是谁吗?”女子嘴角一弯,问道。   “你若想说,自然会说,何必我问!”我不否不肯,只不卑不亢地答了一句。   女子目光之中涌上一抹赞许:“不错,倒很像你爹当年的样子!待到时机成熟,我自会将一切都告诉你,但现在还不行!”   “无论你是谁,可若是想查清当年的事情,我还有其他选择么?”   “不错,那件事情是当今圣上的禁忌,死命令一下,大家都讳莫如深,更不用说真正着手调查。现今而言,确实只有我能帮你!”女子目光中流露出一抹赞许之色。   “那你有线索了吗?”   “你爹出事后几天,越王领兵造反,虽然可能性不大,但或许两件事之间有些联系。我建议你去越王府看一看,或许在那里能找到什么线索。”   女子含笑看向我。   “越王府,那里不是早就被夷为平地了吗?”   “不过是谣言罢了!当年一把大火没能烧尽,越王府便被被朝廷封锁了起来,又找了个人严加看守。我已派人打点好一切,反正里头现在也只是一堆破烂,进去看看也无妨!”   “也好,那我今晚回去收拾收拾,明日便启程。顺便……多谢!”沉吟了一会儿,虽不知她安的什么心,可我还是决定道一声谢。   女子含笑道:“我帮你,自有我的目的,我们各取所需,你今后也不必客气!”   “不知您可听过岳纶此人!”我忽然想起今日一事,便讲事情原模原样同女子讲了一遍。   “不曾听过这名字,但你还是多加小心,尤其是忠烈楼那种地方,太过神秘,鱼龙混杂,况且已经有人注意到你,凡事更需谨慎。”   道士点点头,继续道:“对了!能不能再帮我一个忙!”   女子有些好奇:“说来听听!”   “您可有治疗痨疾的方子!”   “痨疾?这可是不治之症!不过我听说越王府旁边有一个平鄉村,村里有位神医,据说包治百病,你或许可以去试试!”   “多谢!那若无其他事,贫道便告辞了!”   我欠了欠身,打算离去,却被女子叫住。   “还有什么吩咐?”   “没什么,只是以后我可能不方便经常来见你,今后小荃会替你传话!”说罢她指指身旁的婢女。   略一点头,我大步流星走出门去。 第11章 出行   次日天微明,我便锁好屋子背上行囊往城外走去。那女人不知什么来头,出手阔绰得很,给了我一大笔钱当盘缠。说是盘缠,恐怕足够我胡吃海喝过一辈子了。   我从小穷惯了,这辈子还没见过那么多钱,揣在怀里时常也要摸一摸,生怕那笔巨款一不留神就被自己捂化了。   不知不觉便摸到了城外,此刻已是日头高照了。   远远地便见一架马车,车旁一个略熟悉的身影负手而立。我顿时觉得头大了一圈。真是怕什么便来什么!   “徐道长!看来咱俩真是有缘啊!”   有缘个鬼!   “哦!岳兄,确实好巧啊,不知这大清早的岳兄来此荒郊野外的,所谓何事?”   巧个xxx!   那人眼珠一转,笑道:“我今日正好闲来无事,想出城来转转,没想到竟能在此地偶遇徐道长!”   我真是信了你的鬼话!   可明面上,我也只能讪笑两声:“岳兄好兴致啊!”   “不知这两位是……”   岳纶看向我身旁,露出了疑色。   我望向身边二人,表面上装做不动声色,心里却美滋滋的。   至于昨日夜里又发生了什么,且听在下细细道来!   吃过晚饭,天色暗了下去。我正欲洗漱洗漱早些歇息,可陈云先的“露水情人”又来了,“陈郎陈郎”的唤,唤得我心中难受得像往白萝卜里扎刀子,正欲出门撵人,窗子又被破开了。   我不由得苦笑,臭书生惹的风流债,却还要拖累自己,心里确实莫名地松了口气。   不多时,女子便走了。我明天就要赶路,今晚也懒得同他吵嘴,只是淡淡地道:“我明天要出远门,怕招贼,窗子也得锁上,这小地方是容不了你了,你另寻去处吧!大不了啊,趁明天天明,赶紧挖个地洞躲进去!”   眼珠子一转,却又计上心头,生出了个大胆的想法。   “或者……”我不怀好意地看向陈云先,“你跟我一道走!”   “你自己的事情,你去便成,拉上我干嘛!”陈云先有些嫌弃地皱了皱眉头。   “哦?那你的那位小娘子恐怕是不会放过你咯!”道士坏笑着看向陈云先,果然,便见陈云先的脸迅速白得如同纸一样。   我心中纳闷儿,我听过恐高恐水,还真没听过“恐女”的!   然而窘迫归窘迫,陈云先略一思忖,还是毅然决然摇了摇头:“不成!我不像你,整日不务正业、游手好闲!我还得替人抄书写联,维持生计!”   “这个好办!吃住路费我全包了!外加每天付你三两银子的报酬!”我自觉此刻的神情颇有几分土财主的味道。没办法,谁让自己一夜暴富了呢!   “你哪来那么多钱!”书生闻言,皱起了眉头!   “唉你管那么宽干嘛!君子爱财,取之有道!难不成我还能去偷啊!五两,干不干!”   陈云先一咬牙:“干!”   我故作老成地拍拍他肩膀,心里早已乐开了花:“那便好好回去收拾收拾,明天早些上路!”末了,还不忘学着唤一句:“陈郎~”   陈云先恨恨地应了下来,随即又问道:“对了,我们……该不会去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吧!”   我立刻佯装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陈郎~我在你心里,是这种人吗?去帮阿哲看病,行了吧!”   书生方才安心,又沿着窗子翻了回去。   随即,又去隔壁征求了阿哲家的意见,阿哲爹爹几乎感动得痛哭流涕,若不是我拦着,只怕又要跪在地上,给我磕几个响头!   “道长也真是小气!如此温润的公子与可爱的小人儿,难不成是不舍得介绍给鄙人认识?”岳纶笑着打趣,将我的思绪拉回了现实。   不等我回答,陈云先倒先上前一步做了个自我介绍:“小生陈云先有礼了!这位是阿哲,我的侄子。我与道长此番带他前去平鄉村求医,方才道长怕公子挂心,方才没有说实话!”   “哦哦,如此说来,倒是我错怪三位了,那望小公子早日康复,在下便不阻碍三位的行程了!”   “多谢!不送!”终于要走了,我长舒了口气!   “若有什么能帮上忙的地方,道长尽管来找我!对了,我是真心觉得与道长有缘,便奉劝道长一句——道长路见不平,常常拔刀相助。侠肝义胆,这是好事!只是没那个指甲便莫要去揽蒜剥!有些事啊,不比道长卜两卦赚点小孩子钱!可千万莫因为些其他事耽误了小公子的病情,人命关天呐!”他似笑非笑地看了我两眼,又刻意在“人命关天”四个字上加重了语调。   我心内冷笑一声,只道:“那便多谢岳公子美意了,贫道定谨记在心!”   岳纶不再说什么,摆了摆手,登上马车,扬长而去。   三人继续赶路,我一直在心里琢磨着岳纶那几句话。他到底是何方神圣?   陈云先也开口问道:“方才那人,恐怕来头不小啊!”   我便将昨日与岳纶结交之事一五一十与陈云先讲了一遍。   陈云先沉吟道:“只是个寻常商贾么……”   “自然不会是,依我看,恐怕是京中什么王孙贵胄云云吧!”   “等等,你说他叫岳纶?”   “他的确是这么同我说的,只是是真是假,恐怕就不得而知了。反正此人来头必定不小!”   陈云先忽然笑了。   他一笑准没好事,我心里有些发毛,忙问道:“你笑什么!”   陈云先神秘地道:“恐怕不光是‘不小’,你这‘兄弟’,来头可大着呢!”   “你就别卖关子了!”我被他这么一吊,早已是急不可耐。   “那依你之见,有哪个王孙贵族敢叫‘岳纶’呢!”   岳纶?   岳纶怎么了吗?   山川五岳,羽扇纶巾,挺文艺的一名儿啊,有啥不好的。陈云先那小心眼总不会是觉得这名字太帅,那人岳老哥配不上吧!人家好歹也还是有那么几分王公贵胄风流子弟的味道的。   等等……岳纶……月关……月关?!   石破天惊一语,我顿时呆若木鸡! 第12章 圣驾   城郊小道边黄土纷飞,六月正午的艳阳照在我身上,我却只觉得手脚阵阵冰冷,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半晌,勉强挤得出几个字来:“这……这不可能!”   陈云先却依旧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有什么不可能,岳即月,纶即关,天底下除了那一位,谁能又有谁敢,叫这名字呢?”   这消息太过震撼,我一时间消化不过来,只停下步伐,有些颓然地坐在路旁一棵树下歇息。   这段时间内发生的事情实在太过离奇,我头像是针扎一般,随时有可能裂开。   忽然,我觉着自己衣角动了一下,低头一看,一只瘦瘦的小手正轻轻地拽着自己的衣角。   一路上,自己倒把这小家伙给忘了!   只见他此刻一张小脸通红,支支吾吾着,半晌怯怯地憋出两个字来:“茅……茅房……”   我随即一拍脑门,倒把这茬给忘了!早上出门早,担心小家伙肚子饿,便硬生生给他灌了一大碗粥。而自己一路上都在琢磨陈云先跟那一位的事,倒疏漏了。   环顾四周,连个人影儿都没有,恐怕要想找个茅房也不容易。干脆便找了片玉米地,将小家伙塞了进去。   小家伙却愣在那儿不动手,只站定了,望着道士。道士正纳闷儿,他半晌又才憋出几个字来:“我……我自己……”   想想自己这么大的时候,还整日没羞没臊地光个屁股满街跑呢,感情这小屁孩还害羞!   我苦笑一声:“好好,那我便回去等你!”   见小孩点点头,我便原路折回了树下。   陈云先低着头,拿根棍子在地上胡乱画着,天知道又在怎样算计我。   我低低抱怨了一句:“这荒郊野岭的,连个吃饭的地儿也没有!”   “不论怎么着还是得赶紧寻个地儿,把温饱大计给解决了!”   “确实,阿哲是小孩子,禁不住饿!”   陈云先终于忍不住问道:“此行到底要去何处?”   “平鄉村,给阿哲寻大夫!”   书生微微一笑:“你以为你狼头上插竹笋就可以装羊了是吧,京城往西,便是越王的封地。除了越王谋反一案,我还真想不出西边那一毛不拔之地有什么其他的值得惊动圣驾。莫非道长在西边戈壁滩里发现了上古时什么什么王埋的宝贝不成!”   我苦笑一声,果然瞒不过他!   “去越王府!”   “越王府?那地儿可是禁地!圣上严令禁止进入,若是擅闯,可是要掉脑袋的!你去那儿干嘛?”陈云先眉头微皱。   我心里暗骂,我不能装洋,那你以为你猪鼻子里插两根葱,就真可以给老子装像了?   我略一思忖,觉得有些事情,还是同书生交一交底要好,他虽不一定是云礿,可心里那点小九九却不见得比云礿少,知道该怎么拿捏分寸。   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一咬牙道:“云礿,当年我爹死的事,闹得那一带是沸沸扬扬,我就不信你会不知道我要去干嘛!”   我趁机死死盯着陈云先,希望捕捉到他些微的一举一动,哪怕是他皱一皱眉也好。   然而偏偏又不如我所愿,陈云先只不动声色,这令我十分沮丧。   就在这时,阿哲小跑着回来了。陈云先扔掉手中的破棍儿,背起行囊道:“走吧!该赶路了!”   随即又转头压低了声音道,“道长的话,实在是太高深,恕在下愚昧,一时之间难以理解!”   我的试探以失败告终,只好怏怏不乐地继续赶路。   这一路走来尘土飞扬,实在无趣的很,我便又逮着机会问道:“哎,书生,你说为什么那一位怎么对我如此上心,不会是看上贫道了吧!”   书生只笑着应和:“道长侠骨仙风,最是英俊!”   我没有听到想象中的顶嘴,反而有些失落,遂不再说话。   “不过呢,你也不必太紧张,那一位既然没表明身份,说明他不想打草惊蛇,也恰恰印证了他并不反对你的作为,”书生难得宽慰道,“至于那几句话,无非是想提醒你注意分寸罢了!”   我摇摇头:“先帝驾崩得早,这一位小小年纪便继承了大位,各方势力虎视眈眈,他的宝座却坐得一日比一日安稳,怎会是盏省油的灯?他的心思,除了他自个儿,没有人能猜到。因此啊,咱还是小心为妙!”   书生眼珠一转,道:“什么咱们?我只是带阿哲看病的,你一开始也是这么说的,其他事情一律不关我的事。”   我咬牙切齿,好一个玲珑剔透的臭书生!这还没出事呢,就急着跟自己撇清关系,若自己真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恐怕他还得反过来捅自己两刀!   行不多时,终于看见了个小村子。村里独独一家客栈,我与云礿相视一笑,皆是满面风尘。   远远地便望见柜台后铺着一张芝麻绿豆大饼,跟小时候村口王麻子家的七分相似,不像的是,这饼颇皱巴巴地,像微风拂过的湖面。我在心里嘲讽道,这是谁摊的饼,卖相如此不堪,待走近了定睛一看,这哪是芝麻饼,分明就是一张刷满俗脂艳粉的脸!   好端端一个女子……唉,罪过,罪过!   阿哲的肚子很应景地“咕咕”叫了起来,我便适时地拾起了暴发户的觉悟,一挥衣袖,颇为潇洒地甩出一张银票,那老板娘眼睛顿时便直了。   “哎哟,贵客,是吃饭还是住店呢!”   “就先吃个饭吧!店就不必了!”陈云先小声同我商量。   “唉,怕什么,今日才第一天上路,不缺那么几里路,待我去村里转悠转悠,买两匹马,之后几天脚程也要快些!喂,你干嘛用一副瞧败家子的眼神瞧我!”   可我心里却想:神啊,让我多当几天败家子罢!   闻言,芝麻绿豆饼时便乐得快要能出炉了:“那公子,是开几间房啊?”   “一间!”   “两间!”   最怕空气突然安静…… 第13章 客栈   幸而芝麻绿豆饼两声格外刺耳的尖笑打破了这尴尬的局面:“两位客官!不急不急,慢慢商量!”   陈云先皱了皱眉:“道长日理万机,我这人睡觉毛病多,磨牙梦游打呼噜样样都占了,只怕打扰了道长清梦!”   “无妨无妨,贫道向来睡得死!两个人睡一间房,晚上也好有个照应。”   陈云先嘴角抖了抖。两个四肢健全的大男人,几时沦落到晚上睡个觉也要相互“照应”一番的境地了!   “那难不成道长愿意牺牲自己,在地板上委屈一宿?”   其实几间房,真无所谓,贫道本只想与他唱个白脸,谁知这臭书生竟如此石头心肠,那也怪不得本道士不给你台阶下!   于是乎,我使出了自己许久未用的看家本领——铜墙铁壁厚脸皮:“唉,出门在外,总得吃些苦的!你也知道的,贫道身无分文游历四海多年,风餐露宿乃常有的事,况且贫道身上银两也有限,若陈大公子身上有余钱,贫道倒不介意多加一间房!况且,这房钱也是贫道付的,陈公子向来高山仰止,想必也舍不得让贫道睡地板吧!”   书生脸皮抖了抖,一口老血憋在喉咙里吐不出来。所谓吃人嘴短,拿人手软,行至今日他陈云先也只好认栽。   书生的反应让我很是受用,小时候爹爹就说过,若是屠龙宝刀落到了我手里,反手朝脸上来一下,肯定“崩”的一声刀就断了!   我当时很是委屈,可转念一想,生命安全又多了分保障,理应感到高兴!   “哎哟,两位公子莫要争了!我看这位小公子欲言又止,不妨听听他的意见!”“芝麻绿豆饼”见我们吵得不可开交,担心天干物燥吵上了火,一气之下抄家伙把自己这小店面给砸了。关键是是看咱这身行头,就算砸了也不像赔得起的主,于是连忙发声制止。   我本就懒得同他硬碰硬,于是也不再在意先前抢到的先机,颇为绅士地道:“我倒把这茬儿给忘了,行,那就听阿哲的,你说,是要一间房还是两间房!”   这话说完,我内心先是暗自得意了一阵。这着以退为进的棋实在是妙,陈云先果然皱起了眉头,阿哲是我带过来的,横竖肯定我说啥便是啥,倒是他自己,却是再也找不着理由反驳!   况且阿哲这孩子,从小苦惯了,习惯了能省便省,一间房住得下,绝不会再开两间!   眼看大势已去,陈云先甚至已做出了一副准备英勇就义的表情。   却听软软糯糯的声音怯怯地道:“那……那便两间好了!”   石破天惊一语,我宛如五雷轰顶!   我万万不相信自己亲耳听到的,孰能料到这个我一路一把屎一把尿拉扯过来的孩子,此刻居然不愿同我站一条线!   倒是那陈云先,眉宇间喜色难抑:“乖阿哲,快来让叔叔抱抱!”   哼,小人得志!我于心里暗骂了一声,却也只能认栽。   真是好心报得驴肝肺,亏得我日日夜夜为那小崽子操心得睡不着觉,九连办正事也不怕耽搁不忘带上他去治病!   真是气死贫道!   可阿哲话却似乎没说完。   “爹爹特地嘱咐我,若客栈房间不好分配,便让道长与陈公子住一间房,阿哲不能妨碍道长与陈公子,要单独住一间!”阿哲仰起天真无邪的小脸庞,又天真无邪地说出了这么一句天真无邪的话。   “……”   书生沉默,老板娘流泪。   就连我也一时语塞!   这……   等等,小兄弟,虽说你这波助攻打得十分完美,可是你是不是误会什么了!   不等我解释清楚,陈云先满脸疲惫地道:“罢了,还是一间房吧!”   “好好好,那二位先好生歇息下,我先帮二位泡壶热茶再带二位去楼上看房间!”老板娘如释重负,屁颠屁颠地跑开了。   其实本就无可厚非的一件事,我与陈云先偏偏要抬杠,大动干戈的后果便是二人都颜面尽失!   我原以为那老板娘只是个什么都不会的脂粉袋,可她此时倒将中庸之道展现得淋漓尽致。   推开房门,便见十分宽敞的一个房间,中间用隔板粗略地隔了隔。   里头一张床,外头一张床。   所以贫道很想问,刚刚热火朝天的,究竟在争个啥?   我扭头看看陈云先,他面色亦很复杂。   那家伙倒是个甩锅好手,本着“自家田地自家管”的原则,以“谁带出来的人谁照顾”为理由,将阿哲连人带行囊一块甩给了我。我叹了口气,照这架势,贫道一介修道之人,恐怕晚上还要担起哄小孩子睡觉的重担了。   此时此刻我着实有些怀疑,小时候的云礿如此靠谱,长大后真会如书生这般坑爹?   粗略收拾了下,我们便到东市去买马。   事实证明,贫道的决定还是很正确的。皇城毕竟是皇城,就连周遭附属的小村子,集市也不比寻常镇子的小。   阿哲显然是不常出门的,刚到市集,便动张张,西望望,脖子伸得比鸵鸟还长。   我手里握着银票,底气也要足许多。   精挑细选半天,我从路边小摊上扯下个拨浪鼓,阿哲却只是怯怯地摇了摇头,我只好叹口气放下拨浪鼓。   陈云先又开启了冷嘲热讽模式:“你当阿哲是三岁吗?这种东西怎么会看得上要。”   我见阿哲嘴唇动了动,似是要解释,最终却又把头轻轻垂了下去。   我有些不甘心,又拿起一个竹蜻蜓,还没问,阿哲却又摇了摇头。   我听到后面的陈云先又嗤笑了一声。   我有些恼了,问也懒得问了,拉起阿哲便走。   阿哲显然察觉到我的不悦,神情甚是惶恐,紧紧咬着嘴唇,有些手足无措。   看到他这副模样,我心顿时便软了下来。   另一张已经模糊的面庞浮上脑海。那个小孩曾经也是这样怯怯地咬着嘴唇,用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紧紧盯着你,失落时会将头低垂下去。 第14章 奸商   我轻轻拍了拍阿哲的肩膀,放缓了语气道:“没事,喜欢什么慢慢挑!”   阿哲终于也带着哭腔开口了:“阿哲不能要的!爹爹说过,这次随道长出来,什么东西都不能管道长要!”   我愣住,随即叹了口气,心里五味杂陈。   行至一个小摊前,陈云先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扭头,便看见阿哲的目光在街边一个小摊上流连了许久。   小摊很简陋,一个老爷爷正拿着一把勺子,舀了半勺糖,往案上浇出一个稍显复杂图案,仔细分辨,依稀可看出是个“齐天大圣”的模样。   我走上前便要掏银两。   他不过是一个不到十岁的小孩子。我记得小时候,有什么想要的只说便是,不管三七二十一躺在地上滚两圈,若爹爹不买,偷了抢了,也是要弄到手的。   却听身后陈云先轻咳一声,转头,便见他对我摇了摇头。   我叹口气,攒紧银子的手终是伸出去又从善如流缩了回来。   “阿哲,歇会儿吧,贫道老腰都要走断了!”我故作痛苦地哀嚎一声。   阿哲立刻听话地停了下来,看向我的眼神中带点关切,但红扑扑的小脸庞却暴露出他心底的雀跃。   我微笑:“歇会儿吧!歇会儿再走。”   阿哲遂听话地点了点头。   目睹那个老爷爷将“齐天大圣”制作完成,浇上最后一缕糖汁的时候,我拉起阿哲的小手:“走罢!”   他恋恋不舍地望了一眼小摊,小手攥紧我的衣角。   集市的尽头很快便到了,一个买马的商人倚在街角打盹。一路过来终是什么也没买,可停留的那几分钟,我看到阿哲眼中折射出温热的光芒。尽管不消多久,那个“齐天大圣”便会被另一个与阿哲岁数相仿的小孩笑着闹着买走,但至少那几分钟,看着阿哲眸中浅笑,我只觉分外安心与满足。   街角那商人察觉到有人走来,将眼睛张开一小条缝,朝缝里瞥了我们两眼,便又闭上眼睛继续做他的春秋大梦。   直到我们站在他的几匹马前张望了许久,他这才慢悠悠地睁开了眼睛。   贫道素来不喜以貌取人,然而看到他那张十分生动的脸时,脑海中还是浮现出一种动物——黄鼠狼。   不得不说,这副面相,不去唱白脸着实可惜——高高的颧骨、小小的眼睛、尖尖地下巴。随即我却又有些同情,想必若是这附近哪家的鸡呀鸭呀丢了,恐怕大家第一个想到的只会是他!   所幸黑锅的重量似乎并没有压弯他的腰,他挺了挺瘦削的身板,换上一幅笑脸道:“两位爷,可是看上了小的的马?”   我点了点头,故作老成:“你这马,怎么个卖法?”   “黄鼠狼”满脸堆笑,小心翼翼地道:“二位小爷,这还是第一次买马吧!”   这不难看出来,我点了点头。   “既然是第一次,我也不喜欢欺负生人!实价,七十两!”   那商贩笑得恳切,话说得倒也冠冕堂皇,可看那那副奸佞的面相,我总觉着有些不靠谱。   这种时候,以我多年的经验,缄口不言才是良策!于是我只是高深地摇了摇头,不说话。   事实证明,我这招实在是屡试不爽!“黄鼠狼”有些急了,觍着脸“嘿嘿”笑了两声:“行,行,想不到二位倒不是外行人!这样吧,五十五两,小的这也是小本生意!马这种东西呐,寻常人家也买不起,几天也就这么一趟生意,大家都将心比心,如何?”   罢了,又毕恭毕敬唤了一声“道长!”   我很是受用,伸出一根指头,在他面前晃了晃,眯着眼睛斩钉截铁地道:“一百两,两匹!”   那商贩愣了一下,随即面露痛色。脸青一阵,白一阵,来回思忖了许久,却始终不肯说话。   我笑着道:“老板,你可想好了!错过了我们的买卖,兴许你的下一趟生意便不知几天后才会来了!”   那商贾闻言,又是踌躇了一阵,终是一咬牙:“成!”   我顿时心花怒放,十分自得。贫道杀价的功夫,果真不是盖的,四十两银子,就这么轻而易举地省了下来!   扭头看看陈云先,他却只是笑而不语。   那老板一副心如刀割的模样,边去解那缰绳,便哭天抢地:“这可是上好的千里马啊,倒真便宜你们了,我这马啊……”   我心里自然不会信他这些鬼话,千里马可谓万里挑一,我实在不信这两匹其貌不扬的马会是千里马,然而毕竟杀了他四十两银子,听他号几句泄泄心内悲凉也无可厚非。   抬头,就连阳光也是那么明媚,我却听身后的陈云先嗤笑一声:“老板,先莫急!”   他这又是要闹哪样!   贫道甚是头疼。   那老板表情也僵在了脸上:“这位公子,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陈云先继续道:“小生虽不是内行人,可依小生拙见,这马着实不值这个价!”   我用手轻轻碰了碰陈云先,示意他消停会儿。   贫道心内十分忐忑,这话撂谁那儿谁那估计都不怎么受用。   果然,“黄鼠狼”面色瞬间冷了下去:“这位公子,这马钱尚且未付,你若不想买,咱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便是,何必犯得着存心找茬打扰我做生意?还是说,莫非公子真有什么高见,在下倒悉听指教!”   我心想完了,这买卖肯定是做不成了!   没想到陈云先倒真有能耐继续道:“在下倒确实有几句话,不知算不算高见!”   我滴祖宗诶,这种时候,您就甭再装X了,这马若是买不了,等咱慢悠慢悠挪到越王府,粥都凉了!   陈云先继续道:“千里马日行千里,其体魄自然不凡,可阁下这两匹马,与真正的千里马相比,胸部臀部肌肉不够结实,毛色不够鲜亮,双眼不够有神,后腿步伐显然力道不足,当然,若只是普通马,老板您这价格也算公道!只是……”   “黄鼠狼”面色顿时青一阵白一阵。 第15章 驽马   “所谓‘无蹄无马’!一匹马最重要的部位便是腿和蹄,可老板这两匹马,马蹄一匹‘内八’,一匹‘外八’,且不说脚程不快,而且易疲乏,乃劣马中的劣马。若放在市面上,此马顶多不过二十两银子!”   这家伙居然还知道如何区分良马驽马,确实有两把刷子!   我强忍住笑意,望着“黄鼠狼”的脸色慢慢变得比猪肝还难看……   待回去时,集市差不多已经散了。   贫道骑在一匹高头大马身上,心情甚好。   回想起方才的情景,我再次忍不住笑出声来。   陈云先只一句:“听闻贵县换了个知县大人,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我一路走来,看这一副海清河晏的样子,恐怕那位大人正愁找不到人用来树树威望!只是不知那位大人懂不懂的杀鸡儆猴的道理……”   “两位爷饶命!小的真的是小本生意,不是存心骗两位爷的!”   那商贩低着头,拼命朝我们作揖。   从前常听长辈们一口一个什么“黄鼠狼哭鸡”,我还从未见过会哭的黄鼠狼,不过这下倒算是见着了。   “那你这马,还卖不卖的?”   陈云先挑挑眉毛。   “卖卖卖!啊不不不!这两匹马算送给两位爷赔个礼,不要钱,不要钱!”   陈云先很是满意,不过所幸那小子还算有点良知,临行前还给那黄鼠狼留了二十两银子。   “无功不受禄!你谋生计也不容易,这二十两银子,你拿去买鸡吃!”陈云先朝他怀里塞银子时,颇为和蔼地笑着点了点头。   黄鼠狼却并未听出他的话外音,感动得几欲痛哭流涕。   我笑弯了腰,伏在前面的阿哲身上,险些岔了气。   陈云先瞥了我一眼:“你都快笑了半个时辰了!”   我继续笑着:“诶,陈云先……没……没看出来啊!你……你……你倒还真有两把刷子!”   陈云先皱了皱眉,很是无奈地道:“不过是些常识而已,倒是你,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哪里有个贫苦人家出身的样子!”   我却没心思理会他的嘲讽,只觉得肚子笑得有些抽搐,连忙空出只手来揉了揉肚子。   客栈老板娘倒颇为贴心,我们回去时已备好了晚饭。   贫道今日心情甚好,吩咐老板娘上两坛酒。   陈云先望了我一眼,叹口气道:“你究竟是出来办正事还是来游山玩水的?”   我觉得摸了摸鼻子道:“反正今日天色尚早,不碍事,不碍事!”   嘿嘿,陈云先,我自是不会告诉你,老子要把你灌醉了试探你!   “来了来了,二位客官,这可是上好的杜康,三碗包醉的!”老板娘风风火火地递来两坛酒,神情与中午那商贩甚是相似。   “陈兄,有酒堪醉今朝醉,咱们不醉不归!”   我笑嘻嘻地给陈云先满上,他又皱了皱眉头。   “来,陈兄,赏贫道个脸干了呗!”   陈云先竟意外地没有拒绝,一碗就往嘴里倒去,却是面不改色。   杀千刀的老板娘,什么三碗包醉,莫不是坑我们!   我抬起碗,也干了一碗。   可酒刚入口,我便觉着不对,那酒顺着口腔往下流,烧得我的食道火辣辣的疼!   着实是烈酒不错,陈云先那小子酒量可以啊!   我有些虚了,可“不醉不归”的话都放出来了 这时候怂了忒不爷们儿,况且贫道酒量也不是盖的!   于是便咬着牙给他满上了第二碗。   一碗下肚,我浑身发烫,陈云先面不改色。   两碗,我只觉天旋地转,陈云先却岿然不动。   歪歪斜斜干了第三碗,我眼前一黑,一个猛子扎进了地里。   醒来时,我正躺在床榻上,陈云先实在是粗糙,估计把我扛上来之后便直接扔床上了,鞋子没脱辈子没盖,就连把贫道摆正了也不乐意,以至贫道醒来时浑身浑身像打了半瓶醋般酸疼。   这一觉睡得实在,也不知现在是什么时辰,翻来覆去辗转反侧了一阵,却是再也睡不着了。   起身想要出去转一圈,却睃见陈云先的榻上空落落的,只有厚厚的棉被下裹着一个小小的身躯,占去了床一半的位置。   月光透过窗户洒在枕边,我心一凉,糟了!   三步并做两步冲下楼去,还好楼下两匹马都还好好地拴在院子里。   那便好,没骑马,应该不难追!   却听到背后一阵熟悉的声音:“大晚上这么急急忙忙地是要去哪?”   听到这声音,我一根紧绷的弦才松了下来。   “吓死我了!”我喘了几口气,转头看到陈云先一脸莫名其妙地看着我。   随即,又觉得老脸有些发烫,自己的想象力还真是丰富……   我连忙打了个哈哈:“夜里睡不着,出来转转!陈兄呢?”   他轻描淡写地道:“一样的。”   我眼珠一转:“不如同去转转?”   夜色如水,确实不该辜负。他便点了点头。   从前有苏轼张怀明夜色入户遂至承天寺,今有徐子方陈云先欣然起行去逛藏春楼。   由此可见,老子之所以成不了苏东坡那样的大文豪,境界上确实是差了点的。   原本只是想随便走走,出来后整个村镇却只有一个地儿亮着灯,出于好奇的本能,自然便寻着这灯火走了。直到行至这“藏春楼”牌坊之下,二人才有些哑然。   不过说来倒也是我们疏忽了,也不想想,这半夜三更、夜黑风高依旧灯火辉煌的除了秦楼楚馆,还会有什么地儿!   我与他面面相觑,皆是有些窘迫。我心下里却忽然有些幸灾乐祸,看他平日里一副正人君子的派头,可美人在即焉有扭头离去的道理!   楼里妈妈看见了我们,连忙满脸堆笑地迎了出来:“二位客官,怎的还站在门外,是嫌咱楼里的姑娘不够美么?”   是啊,来都来了,岂有不进去看看的道理!   于是我拍拍陈云先肩膀,大步流星地走了进去,却没见一旁陈云先脸色白了白。 第16章 逍遥   楼内光景甚是不错,老鸨伸手招来几个姑娘。   不得不说,这藏春阁里的姑娘,同忠烈楼里那些位比起来,确实就要逊色了不少。   且不谈长相外貌,光是看看那些大红大绿的长裙,便让人很是没有食欲,加上满嘴污言秽语,坐在你身旁,手上下乱摸一通,贫道浑身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忠烈楼里那些就不一样了,清一色的鹅黄单衣,规规矩矩地站在一旁,却别有几分袅袅婷婷的美感,加之张口便是诗赋经文,闭口举止得体优雅,颇有大家闺秀的气质。   一个是国色天香的芙蓉,一个是路边不知名的野花,孰优孰劣,相形见绌。   我此刻身上还穿着道袍,本就不想过多停留,见着这群庸脂俗粉,更是深深叹了口气,心想听完这只曲儿,把茶钱付了,贫道便安然离去。   可扭头一看陈云先,他那边的情况却似乎不太好。   我身上还套着道袍,姑娘们看我是个道士,也不想在我身上浪费时间,加之陈云先面向颇为清秀,很讨姑娘喜欢,于是一群人便都围着陈云先,你塞颗葡萄,我捏捏肩膀,几个人便把陈云先围得水泄不通。   我心内暗笑,这小子,到哪都有艳福!   可也就正在我这么想着的时候,却听陈云先身旁一个姑娘嘀咕了一声:“公子面色怎的这般难看,可是奴家伺候得不舒服?”   我转头看去,陈云先面色确实不太正常,白得似纸一般,额头上还细细密密地渗了些汗。我心道,不对啊,人家别人逛窑子,都是逛得面红耳赤、血脉喷张,哪有人把脸逛白了的!   不成,我得去看看。我推开身旁的两个姑娘,往陈云先旁边靠了靠,问:“陈兄,不知身体是否又恙?”   几步路的功夫,我却明显发现他脸色又白了几分,手指颤抖着,嘴唇上下翕动,整个脸庞没有一点血色。   这副模样绝不是装的。   我掏出张银票,甩给老鸨,提起陈云先衣领便往外走。   一个不长眼的姑娘这时还附过来,娇嗔道:“客官,再待会儿呗,奴家都还没玩够呢!”   我用剩下的手一把推开她,怒吼了一声:“滚!”便继续头也不回地往门外走去。   听得身后那女人啐了一口,尖声尖气地道:“臭道士,慧根不净,还逛窑子呢,凶什么凶!”   若放在平时,我定要回过头去同她理论理论,可如今,我只觉心乱如麻,看也没功夫多看她一眼。   一口气冲到门外,我将陈云先放在门口石阶上,拉起衣袖替他擦了擦汗。   许久再没有过这样焦虑的感觉,可不停地“云礿”“陈云先”换着喊了几番,地上躺的人都没有反应,我愈发的焦灼起来。   都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不知若是死在妓院门口,传出去是会令人羡慕还是叫人笑话。   不对,想什么呢,不就逛个窑子么,怎么可能逛出认命来!呸呸呸,徐子方,你个乌鸦嘴!我忍不住超自己脸上狠狠抽了两嘴巴子!   我站起身,来回走了几圈,心里很不是滋味。   他是我这么多年黑暗之中渗进来的一缕光,可如今这缕光也可能转瞬即逝!   忽然见他嘴唇动了动,我连忙俯下身,将耳朵凑到他嘴旁,便听他颤抖着说:“冷……冷……”   我手忙脚乱地将道袍裹在他身上,心里愈发发毛。云游四海的途中,我见过几次死人的情景,都是喊几声冷,便一命呜呼了。   这个想法着实吓到了我,我冲进藏春楼,再次拍给老鸨一张银票,吩咐她火速取来一坛酒。   回到门外,我给陈云先灌了几口酒暖暖身子,又将他抱在怀里,想来如此他会暖和些。   夜色愈来愈深,最焦灼的时候,却偏偏是最无助的时候,藏春阁里那些自然是靠不住,大夫此刻定然也已经做着黄粱大梦了,我只能紧紧抱着怀里的人,抬头望着月亮忽而从云彩中探出脑袋,忽而又缓缓挪进云朵之中。   我喃喃地道:“陈云先啊陈云先,你今日可是吓了我两次了!你这次若能安然挺过来,贫道今后再也不同你贫嘴了,你说什么便是什么,你就是让贫道做牛做马,贫道也没有怨言!”   然而话音刚落,却听怀中传来一分十分微弱的轻笑:“道长,此话当真!”   我愣住。   低头看去,怀中之人不知何时已醒了过来,此刻虽然看上去还有些虚弱,却显然已无大碍。   看见他嘴角的微笑,我方才松了口气。既然还笑得出来,想必死是死不掉了,还好还好!   一时得意却忘了形,只听怀中人幽幽道:“道长是打算一直抱着陈某么?”   方才太紧张,见他醒了又太惊喜,竟忘了我还将他紧紧抱在怀里。我连忙松开手,尴尬地站到一旁,摸了摸鼻子道:“对不住了,云先,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我与他皆未注意到,这还是我第一次省了姓直呼他的名。   方才的失态令我很是尴尬,老脸一烫,许是红得吓人。   他见我这副模样,竟忍不住轻笑了一声。月光下,我的目光正好对上他清亮的双眸,我慌乱地移开眼光,却见他唇角微微上扬。   我们便这样很是尴尬相顾无言。   良久,他笑着道:“道长方才的话,可还算数?”   我一愣,想起刚才似乎确实说了些什么做牛做马之类的……这小子,真是得寸进尺!   我支支吾吾着,却见他望了望地上的道袍与酒坛,随即郑重其事地行至我身前,朝我拱了拱手:“道长,方才多谢了!”   我鼻子有些发酸,我还以为这小子良心被狗吃了,还好,居然还有知恩图报之心!   于是我便不客气地道:“无妨无妨,对了,酒钱算是你欠我的!这坛酒,可是我用五十两的银票换来的!”   果然,我见他面色迅速沉了下去。   嘿嘿,要治你这铁公鸡,那还不容易?我再一次为自己的机智所折服。 第17章 试探   经过这么一闹,我们的瞌睡算是飞到了九重天外。离天亮还有些时辰,陈云先身子骨似乎也已无碍,二人干脆便沿着青石板路漫无目的地走着。   我依旧有些惊魂未定,忽然想起来,当初在小破屋里,那姑娘来闹时,陈云先似乎也确实有些不对劲儿,于是便问道:“你方才到底是怎么了?”   他回答得很随意:“一些小毛病,一碰女人便会犯!”   我讶然,居然还有这种病,那他这一生,可真注定了是“孤鸾之命”了!想想人活在这世上,风流都不成,况且看刚刚他那副丢了半条命的模样,我可不觉得这是小毛病,于是问道:“你是怎么染上这病的?”   他却只是搪塞道:“因为以前一些伤心事罢了!”   国画堂里倒垃圾,净是废话!   可他如此敷衍,我也不好再问,索性换了个话题:“那你既然碰不得女色,又是如何同那小姑娘扯上的关系?”   他闻言,叹了口气,却依旧回答得模棱两可:“不过是一场误会罢了!”   这番搪塞之语令我心里十分不爽!趁你病,要你命就算了,现在却连个底也不肯交,枉我方才险些为他丢了魂!   我还欲追问,却见陈云先抬手朝远方微微一指,道:“你看!”   清冷的月辉中,一座阁楼亭亭立于郊野之中,颇显几分寂寥之感。   待走近了,我侧身询问道:“如何,云先,要不要陪贫道上去借这夜风凉快凉快?”   陈云先没有回答,只是微微皱眉:“唤我陈云先便可,“云先云先”的,听着瘆人!”   我明白他这是答应了,便走上前去推门,可那门却极其不给面子,推了几下仍纹丝不动,我这才留意到,门上已是挂了把拇指粗细的锁链。   喝高了,眼睛也花了!   “真是不巧!”我轻叹一声,“本想借着酒兴,微风作陪,与与陈公子对月抒怀,如今看来,只好作罢!”   陈云先却没说话,只含笑指了指小楼飞檐旁一棵萧瑟的梧桐。   我愣了两秒,随即恍然,连连拍手,晃着头脑称赞道:“妙啊,妙啊!陈公子果然风雅,你想说的可是李后主的‘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一句,倒正符合了当下的情景!”   这意境上来了,连不解风情的贫道也是能吟两句诗的!我心里有些小得意。   陈云先却只笑而不语。   我一颗心微微悬起,这笑颇为意味深长,我继而意识到,陈云先也好,云礿也罢,都是文化人,关公面前耍大刀,总归要担些风险。   场面一度十分尴尬,然而说出去的话,嫁出去的人,我只能硬着头皮扯下去:“人生十之八九不如意,求不得,断舍离,最终却只能不动声色!陈公子之意可是如此?”   笑意自陈云先眼中荡漾开来,我愈发摸不着头脑,这耳熟能详的名句,难不成自己理解有误?   却听书生不急不缓,不轻不重,不咸不淡道:“我是说,我们可以爬树上去!”   我:“……”   不得不说,陈云先面貌上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爬起树来却是得心应手,就连从小野惯了的我也佩服得五体投地。   负手立于雕花木栏前,微风阵阵袭来,陈云先的衣襟与袖口皆泛起微波。   “贫道忽然记起来,小时候,邻居家也有一小儿,原以为是个斯斯文文的书呆子,熟料爬起树来也是像公子一般熟练!”   我说这话,倒真发自肺腑,绝无试探之意。我抬头看看天,那万里星空宛如一片巨大的琉璃瓦,与十年之前似乎并无二异,往事浮上心头,情至深处,不由长舒一口气。   方才观望陈云先爬树,我偏又确确实实想起了那姓云的小子。   孰能料到,陈云先听了,居然十分受用,含笑道:“如此说来,在下倒很好奇!但愿有朝一日能有幸结交!”   我凝视着他,可他依旧微微笑着,那本就完美的面庞上更是寻不出一丝一毫的破绽。我只能缓缓捱出一口气:“唉……后来发生了些事,以至那人如今的生死都尚且是个问题,只怕不能遂了公子的愿了!”   “哦?不知是何事!夜色漫长,道长若是方便可否全当酒后谈资,与在下讲上一讲?”   陈云先啊陈云先,你究竟是真不知情还是装疯卖傻?   “唉……都是一些陈年旧事了!两个小男孩,从很小的时候便相识了,但一个生性顽劣乖张,而另一个呢,无论做何事总是规规矩矩的!说来也怪,也许是甜的吃腻了,便总想换换口味,尝点咸的,那坏的那个有一天竟觉着乖的那个很是稀罕,也打心眼儿里喜欢他。”   “调皮些也不过是小孩天性,其实都一样的,不过是一些明里,一些暗里罢了!”   是了,我忽地想起来,小时候自己往《礼记》下垫江湖话本时,云礿虽正襟危坐,一双明亮亮的眼睛却也常常往自己书下瞟来瞟去,现在细细思忖,倒绝不是当年的错觉。   “那陈公子呢?不知陈公子小时是在明,还是在暗?”道士眉梢一挑,一双星目颇为期待地望向陈云先。   “哈哈,想不到一不小心倒给自己挖了个坑,道长恐怕早就直着眼睛等我往下跳了吧!”   “陈公子这样说便着实不厚道了!贫道不过好奇,随口一问,不过是些小孩子时的事,何必讳莫如深!”   “哦?道长这话听起来不是好奇,却有几分像那包老爷审问朝廷重犯!”   姓陈的实在是很会打太极!   不就一些儿时的陈年往事么,绕山绕水,却还是半字不肯吐露!   “罢了,那贫道便给陈公子讲个故事罢!”   一路不通,我索性再寻一路。   “洗耳恭听!”   陈云先依旧满面春风。   “从前有个说书先生,生得一口伶牙俐齿,再枯燥的话本,但凡入其眼,再往脑子里过一遭,吐出来的情节无不丝丝入扣,人物无不惟妙惟肖,言辞无不不瘟不火……” 第18章 往事   十三年前,京城。   “话说那唐玄宗来到那虚无缥缈的蓬莱仙山之上,见那玲珑楼阁中绰绰约约有一仙子。你们猜怎么着?真是奇了!那妃子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眉眼神态,竟与那已故的杨玉环分毫不差!”说到正精彩处,话音却戛然而止,台上坐的男子微微整了整衣衫,一清嗓子,假装不经意地环顾四周。果然,只见台下众人皆全神贯注瞪圆了眼睛,一根根脖子伸得整整齐齐,好似市集里排好队等待出炉的脆皮烤鸭。   妙极!妙极!说书先生在心底称赞几声。不过这些老主顾,可比市集里那些鸭子肥美多了!   眼光却倏地顿在一抹鹅黄的身影上,而那娇小可人的影子亦是直勾勾地盯着台上。玉钗头,粉绢袖,烟眉如黛,双目似水,女子精致的五官纤尘不染,看在说书先生眼里,却是像年夜熬了许久的面糊,粘得自己半晌移不开眼睛。   “接着讲啊,怎么停了?”好事者终于按捺不住了。   说书人半晌才回过神来,收回如狼似虎的目光。女子自是注意到了,别扭地瞪了他一眼,可恰是这娇嗔的一眼,更是挠得说书人一颗心飞上了九重天!   轻轻咳嗽一声,草草一句“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了结了今日的篇章,便于一阵唏嘘声之中魂不守舍地目送着女子离去……   说来也怪,那说书先生平日里最爱摆谱,时候不到,八抬大轿也抬不来他的半句话,可自那日之后,他却莫名勤快了十二分。告病推脱的次数大不如从前多,有时竟也会偶尔友情馈赠那么一两段。   勾栏老板自然是乐开了花,只是纳闷儿这多年的懒病如何说好便好了?   “再后来的事情,则顺理成章得多,说书人凭着三寸不烂之舌,很快便俘获了美人的芳心,两颗年轻跳动的心聚在一起,若再讲下去,恐怕便只是一段狗血的风流佳话!”   “哦?我倒很好奇,那男子同那女子是否终成眷属?”陈云先颇为好奇地追问道。   “终成眷属?唉,其实并未!”我叹口气,继续道:“谁想那女子竟是官僚之女,他爹爹位高权重,自是不允许爱女同坊间小子有任何关系。穷小子心灰意冷,索性卷卷铺盖,离开了京城这烟花之地。还乡途中,还意外地拾了个儿子,将其扶养长大,当了倒霉爹爹。你看,后面的故事,便没那么美好了,因此我本不打算同陈公子讲的!”   “倒着实令人惋惜!小生倒好奇,不知那说书人是真有其人,还是说只不过是道长一时兴起,随口编造的一个故事!”   妈的,陈云先,你还真是守口如瓶啊!   我幽幽道:“是真是假,陈公子恐怕再清楚不过了!哦,不,或许该叫云礿。云礿,你还要瞒我到几时?”   月色如水,他施施然立于小楼月明中,那一抹天蓝的衣袂在微风中轻轻扬起。   回眸,粲然一笑:“你是何时确定的?”   “今日中午。你记不记得,回客栈的途中,你说我‘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哪里有个贫苦人家出身的样子’,可我明明是未曾同你提起过我的身世的!”   他有些诧异,随即释然笑道:“倒真是我疏忽了!”   “非走这一步不可吗?”   我总觉得心头堵着一口气,咽不下去,也舒展不开,于是每一句里,便都带上了几分哀怨,“你这般做法,是真不想同我相认了么?”   他却未回答我,只是长舒一口气,感慨道:“我曾以为人定胜天,后来才发现,一直以来走走停停,都是事推着人,所以有些事情,既然发生了,便也不必再深究,索性随缘便是。”   好一句随缘!他口气淡得像水一般,我心头蒙上了一层秋意。   “所以你改个名字,再假装不认识我,便能当做这一切都没有发生吗?”   云礿却只是轻轻地笑了,不再答话。   沉默许久,我忽然忆起往昔,胸中涌上许多复杂的情绪:“阿云,还记得吗,以前你曾对我说过一句‘你在’,我自此便真以为你永远都不会离开。”   我清楚地记得,小时候的他,也是这般倔强。   那时候我野惯了,逃课乃是家常便饭。屡教不改,夫子也懒得再管。久而久之,大家也都纷纷效仿,于是很长一段时间,夫子都将我徐子方视为眼中钉。   而我们最大的乐趣,便是到山中林子里打鸟。摆脱了繁重的家务、大人的监视、夫子的絮叨,手一扬,石子搭上弹弓瞄准后再一松,一只鸟便应声而落。   因为瞄得又快又准,我很快便成了一群孩子之首。   那时最开心的事,便是整日幻想自己也能成为那挽弓射大雕的江湖英雄,有朝一日策马奔腾,看尽长安花。   而英雄梦的第一步,或许便是拯救那个小男孩脱离苦海。   十多岁的年纪,谁会愿意终日被囚于一间狭窄的书塾只中?于是每当大家兴高采烈地往后山跑去,便总有一张白玉雕成的小脸上,眉毛拧得快成了跟麻花,可却又从来只是轻轻咬着嘴唇,看着一群孩子小小闹闹跑出私塾。   终于,作为对联事件的报恩,我扬扬眉毛,小声问道:“书呆子,你去不去?”   素衣少年只是咬紧嘴唇摇了摇头。   “当真不去?”我朝他晃了晃手中的弹弓,奸笑着道:“放心,你爹不会知道的!夫子他从未告过我们的黑状!”   小孩沉思许久,终于犹豫着点了点头,松开了那咬得发红的嘴唇。   也是那一次,我头一次知道了人其实是有三五九等之分,也知道了,夫子不想管我们,不过是不想浪费心血罢了。   天气转凉,当看到那个矮矮的身影在萧瑟秋风之中定定跪了一天,我生平第一次有了很多别样的滋味——焦躁,愧疚,不安……或许都有,又或者都不是。   我不敢看他的眼睛,因为那眼中映出的是萧瑟秋风中的万里江天。他跪了一天,我便远远地陪着他站了一天。 第19章 耍赖   当天夜里,我小心翼翼地扣了扣隔壁的房门,随后又迅速隐入周遭夜色中。   看着那房门开了条缝,露出一个小小的头来,环顾四周,又再次关上了。   应该是回房睡觉了罢!   我忐忑地走了过去,隔门低唤了一声:“云礿。”   良久,寂静无声。我心头莫名地涌上一丝失望,正欲转身离开,忽听得门后故作老成一句:“我在。”   七月流火更胜三春晖。   只可惜有些话,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罢了。   “罢了,忘了便忘了,也不是什么重要的话。”我怅然地摆摆手,寻常旧事也不必再提。   “若是我还记得呢?”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抬起的手愣在半空。   “我至今还记得,那是你第一次叫我的名字,唤我一声云礿。”   那人转头,与我四目相对。   心头涌上一抹狂喜。   在我印象中,云礿无论何时,总是皱着眉头板着他那张死人脸,看不惯这个不满意那个的,若想从他脸上读出点别的情绪,也无非便是装模作样、幸灾乐祸云云。然而此刻他微眯着眼,面色依旧有些苍白,眸中却有一汪盈满繁星的春水。   阑珊月色中,他素净的衣,如墨的发,还有眸中似有似无的笑意,都如一幅淡雅的水墨画般深深烙在了我心头。   多年之后,梦醒十分时时反顾,犹有旧时的意味留存。   “阿礿……”我轻唤。   “只是时光已逝,便不再回头,那些终究是些陈年旧事了!”眼中温柔褪去,他又做回了那个冷面书生。   这话宛若当头一棒,我呆若木鸡。   “过去的事便过去了,多提无益。”书生面无表情缓缓道,“你我本应就此分道扬镳,大路朝天,各走一边的!”   “为什么?难道以前的事你都忘了吗?”   书生忽然极其自嘲地笑了:“以前的事?你说的,是我爹死的事?”   “什么?”   一种不好的预感弥漫开来。   似是忆及最不想回忆的往事,书生有些痛苦地闭上了眼,“是啊,我那个保受全村人诟病的爹,早在十多年前便已经死了。在你们共享天伦之乐时,他便一个人躺在阴冷潮湿的山坡上,任寒露沾巾,甚至死后依旧要遭受世人唾弃,不得安眠。”   我呆呆地,脑袋一片空白。云礿这话像是把利刃,一下一下朝我心窝里狠狠地扎。   我终于认清了现实,原来这些年来,他一直在独自承受——父亲的死讯、冤屈、仇恨……心中终于涌上一抹绝望,我忽然意识到,阴差阳错,我与云礿之间其实早已隔了一座天堑。   而印象中那个不苟言笑的叔叔,那个喜欢罚跪云礿,却将我视如己出的云叔叔,却早在十多年前,便已长眠于地下。   我以前常常想,是他抢走了自己父亲的一切,间接夺去了父亲的生命;而却不知,或许他只不过是一个无辜受牵连的刀下亡魂。   我心中忽然一阵悲凉,所谓物是人非事事休,我与云礿,注定不能成为一路人。   正如云礿所言,一直以来走走停停,都是事在推着人。   “好吧,既然如此,那阿礿,今后你有何打算?”   我此刻只能强颜欢笑。   “或许继续追查当年真相,或许继续呆在京城考取功名……又或许都不是?”   他口气极淡,正如我与他二人,也都是雨中浮萍,身下唯有不系之根。   “也罢,如此也好。只是阿云,你别嫌我话多,有些事情既已发生,再追究也无益,人终究还得往前看!”明知我没有任何的立场说这话,可心中一丝贪念告诉我,该留的,拼尽全力也要去留。   “人命关天的事,岂能说忘便忘!”轻笑着说出这话,笑中却透出几分苍凉。   我心忽然揪紧。   他这话说得很明确。他终究还是放不下过去!   可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两代人的恩恩怨怨,岂能说忘便忘。   飒然秋风自生自息,穿山过水,一阵一阵地拂面而来,扰袖弄摆,也一阵一阵地将我吹醒。   怨只怨人在风中,聚散都不由我!   我心底有个声音喧嚣个不停,不断地提醒我:醒醒,已经完了!你和他,再也回不去了。   我想过很多种可能,最坏的莫过于他已命丧黄泉,从此我与他天人两隔罢了,可我唯独没有料到,造化弄人,有朝一日我与他再次相认时,竟会四目相望,相顾无言。   此时此刻,我与他都觉得对方身上背负了自己父亲的半条人命,   若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我们两个半边天碰到一起,正好凑个整。   水火不相容,不过如此。   可我不想如此。   厚着脸皮,我道:“良宵清光,此夜难再!云礿,这酒可是五十两银子的酒!你我之间尘归尘,土归土,恩怨归恩怨,这酒却是无辜的!若是要分别,先饮了这坛酒!不管前尘如何,这一行你欠我的,便也算是还清了,如何?”   他略一思索,居然没有拒绝:“也好!”   我打开酒坛,囫囵扔给他,心想,若你没接住,便怪不得我了!   可惜,一坛酒却稳稳地落到他手中,半滴也未洒出来。   无妨,贫道还有后招!   他扬起酒坛便朝嘴里灌,琼浆玉液顺着他的嘴角流了下来,在月光下形成一条银色的小溪,再顺着脖颈完美的线条打湿了衣襟。   我从未见他如此不羁,心中暗骂一声,妈的,就那么想摆脱我?   老子偏不让你得逞。   我连忙叫道:“诶哟诶哟,慢点!这可是五十两银子的酒啊,照你这喝法,都快洒了十两银子了!”   他这才停下来,望了我一眼。他酒量确实好,半坛酒灌下去,顶多也就是面色微红!   我曼斯条理地嘟囔:“云礿啊,这好歹也是五十两银子的酒,你也给我留一点罢!”   他闻言,将酒坛递给我。我二话不说便朝嘴里灌去。   我酒量本就不行,此刻半坛酒下肚,眼前已是醺得一片模糊,凭着仅存的一丝神志,我索性将酒坛一摔,身子一横躺倒在地上。   妈的云礿,老子就是要耍赖!我不信我喝醉了,你还能把我一个人扔在这荒郊野岭的! 第20章 前嫌   不知过了多久,感觉自己真沉沉睡了一觉,周遭依旧毫无动静。云礿啊云礿,你当真不打算把我背回客栈?   我估摸着情形不对,将眼睛睁开一条缝,偷窥了一眼——X的,哪里还半个人影!   我立刻跳起来,绕着整层楼转了一圈。   莫说是人影,   连个鬼都不曾见着!   我当时便急了。打个不恰当的比方,云礿对我来说算是是到手的鸭子。我找了他十年,这一路来又费尽心机套他的话,好不容易相认了,他倒好,趁我喝醉了,也不管我,将我扔在这荒郊野外的,自己一个人先溜。这鬼地方放眼望去人影都没一个,要是碰着豺狼虎豹,或者长头发长指甲的女鬼,那我岂不死得冤枉!   我朝那破酒坛子踢了一脚,碎瓷片飞起老高。还不解气,我干脆借着酒意,破口大骂:“去你丫的云礿!你真是忘恩负义,是非不分!你爹的死,关我何事!当初你离家出走,老子辛辛苦苦找了你十年,现在好不容易找到你,你不愿同我相认便罢了,居然连声招呼都不打便走了!离家出走好玩是吧!要再让我见到你,我徐子方定要将你舌头割下来打个结,将你眼珠子挖出来放到藏春楼供着,再将你的心肝挖出来喂村口的大豺狗!我徐子方说到做到,否则天打五雷轰!”   一口气将肚里的牢骚全都吐出来,我仍不够解气,正欲接着骂,却听楼下忽然传来一声:“骂完了吗,完了便回去吧,天快亮了!”   我愣住。   空气停滞了三秒,随即,我立刻探出头去往下望。果然,云礿便在那棵梧桐树下,抬眼望着我。   四目相对,我的感觉十分微妙。   他站在楼下,朝我伸出了手:“下来,我接着你!”   我低头找了半天,没有地洞。   罢了,该面对的,迟早要面对!   我骑在栏杆上,正欲往下跳,有种风萧萧兮易水寒的错觉。   牙关一咬,纵身一跃,却见身下张开双手的云礿迅速后退几步。   砰——   我稳稳当当落到了地上,浑身骨头仿佛要散架了。   姓云的,老子记住了,这是分明就是赤裸裸的报复!   可我不敢有半分怨言,只是讪笑:“云礿啊,你怎么就先下来了,害得我好找。”   他的表情微妙且古怪:“那我留在上面干嘛?看你装醉?或者听你损我?”   我一时语塞,脸火烧一般地烫。   远山之后已渐翻鱼肚白,云礿在前边大步流星走着,我低着头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跟着。   我估摸着他若是要跟我摊牌的话,定不会等回到客栈。   正想着,他忽然停了下来。他比我稍高一些,我一个不留神,险些一口咬在他颈椎上。   他皱了皱眉:“你这什么模样,我又不会像你爹那样训你!”   我嘟囔了一句:“得了吧,我爹又不是你爹,成天闲着没事只会教育人!”   他瞪了我一眼,我立刻住了口。   等了许久,他却不再说话,只甘蔗似的站着。   平日里小道上偶尔飞驰而过一驾车马,可约莫是时辰尚早,现在却是半点人烟也未见。二人便这般尴尬地杵着,平日里总那些王公贵族的车马冲撞而来又飞驰而去,我总忍不住指着马屁股破口大骂,可此时却无比希望哪个“不长眼”的车夫赶紧来救场,扬起阵灰,迷我的眼,呛我的鼻,再不济便用马蹄子踏死我罢!   因为我知道,云礿是我带出来的,他是在等着我先开口,大家便能好聚好散。那些风流子弟,最好玩这一招。烟花之地去多了,难免跟几个姑娘日久生情,露水情缘便熬成了山盟海誓。可家里的河东狮定然要棒打鸳鸯,便只能忍痛割爱。这时候,男方毕竟要背君子之名,有些话也讲不出口,便爱如此耗着,懂些世故人情的姑娘便主动提出分手。   云礿在外头这么些年,竟也跟着学了这阴招。   可强扭的瓜不甜,毕竟这么大个大活人,总是留不住的。   我耗不过他,只能叹口气,把话挑明了说:“云礿啊,腿长在你身上,我也留不住你。云叔叔的死,我不敢否认与我和我爹全然无关,可说句心里话,这十多年来,我都一直在找你,好不容易找到了,我实在是不想……”   死马当做活马医,我略一思忖,关键时刻还得以情动人,于是我将心里话一口气吐露了出来。末了又觉得有些羞赧,把那句“再离开你”给咽进了肚里。   太阳这时从山头上升了上来,射出万丈红彤彤的霞光,刺得有些睁不开眼睛,而云礿就背着阳光,灼灼光辉中,我只看的见他有些清瘦的轮廓。   恍惚中,他仿佛轻笑了一声。   自幼漂泊在外许多年,我养成了个坏习惯——凡事都喜欢往坏处想。如果是坏结果,反正自己早已猜到,也无可厚非;而如果是好结果,反而会觉得自己赚了一笔。就像现在,即便方才那声轻笑让我觉得事情尚有转机,我也一边又一遍地告诉自己。徐子方,别想了,他父亲的死,你脱不了干系,他不恨你已是万幸,你又怎敢奢求他不计前嫌?   但我还是悻悻地问道:“你笑什么?”   他撩了撩额前的一绺头发,将脸凑近了几分,注视着我道:“徐子方,你是真傻还是装傻?还是说,答应我的银子现在就想赖账?”   我愣了半晌,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不恨我?”   他缓缓向前走去,笑道:“恨你?我当初确实怨过你,可杀我父亲的又不是你!况且我若恨你,那日在市集又何必主动找上你!”   我又愣了几秒,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可仔细一想,他说的确实是实话,一路上来,虽说是我坑蒙拐骗将他骗了过来,可若以他云礿的性子,若他自己不是心甘情愿,只怕敲晕了扛也扛不到这儿。那他的言下之意是……   “徐子方,那毕竟是十多年前的事了,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   一时之间,我狂喜,随即却又悲从中来。云礿他越是表现得越大度,我便越发觉得觉得惶恐,愈发觉得亏欠他太多太多。 第21章 神医   “可是……”我想说点什么,却又无从开口。   “好了,没什么好可是的,当务之急,是先去越王府好好查一查。咱们的爹爹不能死得不明不白!”他缓缓转身,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眸中春风拂过。   我苦笑,点了点头,果然什么都瞒不过他。   “陈……云先……”我还想问问他之前的事,可他却含笑打断我:“还叫陈云先?”   本是想叫他云礿的,但又怕叫惯了,阿哲面前改不过口来,解释起来也麻烦。   于是我便解释到:“我是怕……”   他点点头:“嗯,我知道了……”随即,他嘴角忽然扬起一抹坏笑,“那不如,叫我云哥哥?”   我一阵心塞,原本还担心他放不下当年的事,看样子,倒是我自作多情了!   一路上,我被他气得话也说不出来,只好闷闷地低着头走路。他倒好,拈花惹草,一点也不在意,不时转过头来朝我笑笑,宛然一副游山玩水的模样,好不舒服自在。   回到客栈,老板娘便一股脑冲到我和云礿面前。我们吓得同时后退两步,免得油水被这株黄花菜揩了去。   “两位公子啊,您们可算回来了!您们那位小祖宗醒来找不着您们呀,都哭了快一个时辰了,您们要再不来,我这小店恐怕就要被他哭倒了!”   老板娘甩甩她手中的粉帕子,语气中充满了埋怨。   我和云礿一听,心中都涌上一抹愧疚,急急忙忙往房间内走去。   刚开门,便见阿哲端端正正地坐在榻上,眼睛比鲤鱼的还要肿,周围红红地一圈,见我们进去了,先是瞪大了眼睛,随即想起来什么似的,用力地用手揉眼睛。   我和云礿走近了,轻轻将他地手拿开,他便有些惊慌地张了张口:“我开窗看了一眼,就被沙尘迷了眼……”   声音已经全哑了。   我叹了口气,点点头,示意他别再说话。   “阿哲,没事了,我们既然把你带出来了,就一定会把你平平安安地送回去!”云礿心里肯定也不好受,便出言安慰道。   阿哲一听这话,眼泪又咕噜咕噜地滚了出来。   我揉揉额头,和云礿面面相觑。   这可如何是好?   我脑壳一阵疼痛,只得拍拍云礿肩膀:“这事儿啊,还是得怪你,要不是你方才走得慢,我们至少能提前一会儿到!”   云礿皱了皱每天,斜瞥了我一眼:“明明是你自己喝醉还要装疯卖傻!”   我老脸一红,他说的确实没错,可哄小孩子我确实不在行,便打算强词夺理,谁知他眼波一转,道:“算了,我也懒得跟你贫,这事儿啊,只要你良心过得去,便交给我吧!”   我一听松了口气,厚着脸皮干笑两声,如获大赦般退出门去。   也不知道里屋发生了什么,我到楼下同老板娘唠了会儿磕,便看见云礿走出来冲我招招手,我便起身朝楼上走去。   不得不说,云礿确实有一套,我进去时,阿哲还开心地笑了起来,露出两排齐齐整整的小白牙。在这之前,我还从未见过阿哲笑得那么开心。   我拍拍云礿的背,问道:“兄弟,可以啊,你咋整的!”   他却神秘地一笑:“天机~不可泄露!”   我“嘁”了一声:“小气!不告诉就不告诉呗,还学我说话!”   他却做出一副“本公子心情大好懒得和你计较”的表情,再一次曼斯条理地摇起他那边折扇。   简略地收拾了下东西,便又要开始赶路,为了感谢老板娘,我特地多给了她一两银子,她那张芝麻绿豆饼便笑成了千层饼,对我们的称呼也从公子改成了“爷”。   骑马行了好远,都还能听到老板娘声嘶力竭来了句:“二位爷走好,记得下次再来光顾小店!”   昨夜虽彻夜未眠,但好在之前好歹睡了那么两三个时辰,倒也不觉得特别困。   不得不说,那奸商精明,云礿更是扫帚打跟头——成了精了。胯下的骏马跑得挺快,丝毫感觉不出来有何不好。   骑马的速度确实不是步行可以比拟的,我和云礿估算了下脚程,约莫三天不到,我们便能赶到越王府。   我本打算道平鄉村便兵分两路,我只身一人去洛城的越王府,云礿带阿哲去看病。可现如今云礿已经承认了身份,不带上他也说不过去。况且我万万没想到的是,此事居然会惊动圣驾,为了避免节外生枝,想来是耽搁不了。   所以另外十分头疼的是,阿哲怎么办?   不过幸而问题还是得以解决了。   平鄉村离洛城尚有一段距离。第三天早上,我们便抵达了这个小村子。   略一打听,便知这小村子里确实有一位神医,四海之内不少人都来这小村子求医。   老先生悬壶济世、妙手回春确实有两手,据说,吊着一口气的人横着抬进来,过不了多久便能竖着走出去。时间久了,便传得越来越神,什么“华佗第几几几代传人”之类的谣言也都层出不穷。   我听了这些话,也只是笑笑。不是不相信那老先生,只是痨病这病,毕竟是不治之症。那些将死之人还救活了的,只能说他命不该绝,可若是患了痨病,半个名字已经写在阎王爷那沓草纸上了,要治好,只怕希望渺茫。   那老先生问诊的地方倒挺好找,村子本就不大,加上老头子名气便摆在外头,要找这样一位远近闻名的名医更是易如反掌。   老先生相貌平平,六十多岁模样,长着一张华佗脸,一看就是个神医。   老人家脾气很好,待人十分和善,我们说明了来意,老先生慈祥的脸皱了皱,但还是替阿哲把了把脉,随即将我拉出去,摇摇头:“治不了,治不了,痨疾乃不治之症!我顶多开个方子替他延缓病情,他也只能多活半年,差不多点,便替小公子准备后事吧!”   狗屁神医,我心中万般无奈,只得暗骂一声。 第22章 武大郎   我叹口气,虽然早就有心理准备,但唯一的一丝光亮被掐灭,我还是难免有些失望。   罢了,若是来得如此轻松我反而会觉得有些难以置信,大不了之后再去找别的大夫便是。   环顾四周,老先生那里还收留了许多病人,我便提出了将阿哲留在此处几日,由他代劳照顾的请求,他颇为爽快地答应了。   交待了几句,我和云礿策马继续赶路,直觉告诉我,此番去越王府,恐怕不会风平浪静,将阿哲托付给那位老先生,我们少个挂念,行事也方便。   神医所传达给我们的并不是个好消息,我与云礿都沉默不语,气氛有些尴尬,耳边一时只剩下马蹄的“踢踏”声。   其实扪心自问,我不是一个同情心泛滥的人,至于为什么会那么尽心尽力地帮一个实际上与我毫不相干的人,我自己也说不上原因,或许只是觉得他那苍白动人的小脸和眼中那倔强淡漠的神情,和一个人像到了极点。还好……   我正想着,云礿见我若有所思,忽然转过头关切地问:“怎么了?”   水翦星眸,顾盼神飞,不知为何忽然想到一句话——“眼前人是心上人”。   呸呸呸,想什么呢!似是绊着一个小石子,马一个趔趄,扬起一阵尘土,我险些跌了下去。   我敛了敛神色,佯装无事,打了个哈哈:“嘿嘿,我只是在想,这老先生相貌平平,气质平平,就连这住的地方也这么普通……”   “不然呢?”   “话本中的名医,不都是样貌清奇,隐居世外,不肯轻易显山露水,若是出手,便必然能起死回生的吗?”   他被我的话逗乐了,星眸中盈满了笑意:“那倒但愿真有这种世外高人存在,阿哲的病恐怕还有得救!”   气氛顿时缓和了不少,我与他一路谈笑风生,仿佛又回到了当年。   直到太阳落山,我们终于赶到了目的地——洛城。   随意找了个客栈落脚,没了阿哲,我们两个大男人也不好意思再同住一屋,于是这次终于不再纠结住店的问题。   云礿早早地回房休息了,我站在窗前,放眼望去,难以置信这竟是昔日繁华的洛城——相传十多年前八街九陌、夜不闭户的洛城,曾是多少人心目中的圣地。可如今却已十室九空,零零星星亮着几点灯火,满目苍凉尽收眼底。   仅仅十多年,便已沧海桑田,而十多年前事情的真相,我们都无从得知。   我忽然思绪万千,越王府如此,我与云礿又何尝不是?   其实一开始,我实在是不敢肯定他便是云礿,因为十多年来,发生在他身上的变化实在是大得惊人。   可我却说不上来究竟哪里不一样了,或许仅仅只是曾经不苟言笑的他,现在终于变得爱笑了。这是好事。   可我却总觉得这笑有些牵强,包括那日清晨他说的那些话,我也不知有几分真假。但可以肯定的是,他最直接方便的选择,无疑是同我一起调查,因为我有那个神秘女子在背后支持,可以省不少力。   一个想法油然而生,旋即我浑身冰冷——云礿如此心机深重的一个人,若单纯对我不过是利用的心态……   我独自站在窗前,心乱如麻。   罢了罢了,走一步是一步,我宽慰自己。   幸而几日舟车劳顿,我已是疲惫到极点,解衣沉沉睡去,一夜无梦。   次日,我正打算去叫云礿,出门却已看见他正襟危坐在楼下候着我了。   越王府离我们落脚的地方不算远,步行不到半个时辰便到了。   物是人非事事休,宏伟的宅邸如今已经破败不堪,朱红色的大门长期无人打理,现在已布满了蛛网。只有院内那两颗魁梧的苍松,隔着院墙露出个头来,像在对人们诉说着越王府曾经的辉煌。   是啊,谁会想到,越王偏偏……。   颛宁十六年,封越王,命其驻守北疆,不到五年,原本荒凉偏僻的大漠草原,马放南山,刀枪入库,一片祥和,而屡屡进犯的西戎北狄,从此被治得服服帖帖,只有向朝廷俯首称臣的份儿。   而相传那越王更是骁勇善战,其“雕弓写明月,骏马疑流电”的英姿令众人叹为观止,而他对朝廷的忠贞更是令闻者无不动容。相传越王生前作诗无数,而那些诗虽然文采上令人不敢恭维,但十之八九都是表达对朝廷一片赤子忠心的。可惜这人呐,一步错,步步错,兴许也是坊间拥戴他的传言听多了,一时鬼迷心窍,误入歧途,着实令人扼腕叹息。   不过那些人的心思,谁又猜得准呢?身居高位,所有事情都要思虑周全,他们要考虑的也许是我们普通人几辈子都想不到的,成者为王,败者落寇,青史“忠贞”二字,亦不过是得大位者一句话的事情。   这时一个其貌不扬,形似冬瓜的男子屁颠屁颠从虚掩着的大门内走了过来,不知为何,我莫名地想起了水浒话本中武大郎的形象。“武大郎”笑着道:“二位公子,看样子是外地人吧,这里呀是越王府,十多年前便已经被皇上下令查封了,二位游玩的话还是换个地儿吧!”   我心道,废话,虽然大门梁上挂的那块匾是旧了脏了些,可“越王府”这三个字,我还是认得的!   于是我便缓缓笑得:“不瞒你说,我们此行正是要找这越王府!”   他先是神色一变,板起脸来,正欲呵斥我们,却又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笑着问道:“敢问,阁下可是徐子方?”   我点了点头。他便立刻收敛起笑容,换上一副严肃的表情,东张张,西望望,低声道:“跟我走!”随即,带着我们往后面走去。   我心想,那女人办事挺靠谱,果然提前便已知会好了一切。又觉得黄鼠狼那副一惊一乍的样子实在是有些好笑,忍不住低声问云礿:“你确定我没记错,当年偷人的不是武大郎而是西门庆?”   云礿故作沉思状:“唔……这个……我可能得回去考证考证!”   说罢,我们相视而笑。 第23章 疑点   绕着偌大的越王府走了半圈,他忽然从院墙外一个草丛中扛出一把梯子。   我心想,他不会是让我们做翻檐弄瓦的君子罢,果不其然,他谄媚地笑笑,压低声音道:“徐公子……这事儿可是圣上的痛处啊,你看世人都讳莫如深呐,您二人也就体谅体谅小人吧,出了事儿的话……小的可不知道二位来过啊!”   我一听也有道理,便不也不为难他,点了点头,望向云礿,云礿也表示无妨。只是方才我听到那“武大郎”说“出了事儿”几个字时,眼皮突突跳了两下,心中不由暗骂了一声“乌鸦嘴”。   “武大郎”见我们点头,顿时喜形于色,交待了几句不要乱拿东西之类的,便阴阳怪气地说了声:“那时辰到,二位上路罢!”   这下不光是我,就连云礿也忍不住皱了皱眉头。我叹了口气,罢了罢了,怎么就偏偏遇着这么个扫把星!   他在地下帮我们扶着梯子,我和云礿先后翻进了院内。   便听外面来了低声吼了一句:“那二位可走好啊!”   我一时没管住爪子,低头捡了个石头朝院外扔去,便听一声闷响,随后传来“哎呦”一声。   越王府实在是太过宽敞,快赶上我小时候生活的毛莴村半个村子大了!所谓“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实在是毫不夸张,不过话说回来,按越王生平政绩来讲,恐怕修一百个这样的越王府也去绰绰有余。我与云礿估摸着,若蛛丝马迹都查得面面俱到,恐怕没个十天半个月是不行的。   不过京城离这儿路途遥远,也不能平白辜负了车马费,所以怎么查,该查到什么程度,一切还需从长计议。   我们分头行动,第一日很快便过去了。尽管当年一把大火几乎将这宅子烧成了废墟,可一天下来,我们也只探索了的一小部分地方。一无所获之余,我与云礿都只能望洋兴叹。   就连云礿那等斯文败类,呸,斯文书生,也忍不住骂了句娘:“xx的,这越王当年住得倒舒服了,苦得确实咱们!”   我正要回嘴,却见视线尽头,一只巨型“土拨鼠”正趴在拐角处扭动着肥硕的臀部。   我正纳闷儿,这越王生前骁勇善战,就连府中的土拨鼠的体格竟也如此非比寻常?   这大白天的,就敢出来偷东西吃!   缓缓走近定睛一看,哪是什么土拨鼠,分明就是那武大郎弯着身子扶着墙角正躬身往远处张望。   我叹惋,本就没个好皮相,现在这姿势更是猥琐至极!   我与陈云先相顾点了点头,蹑手蹑脚摸到那圆滚滚的一坨肉后边,朝他颇具诱惑力的丰臀上狠狠来了一脚。他却没有像想象中那般跳起来破口大骂,相反,确实腿一软,一骨碌滚到了地上,双目紧闭号了一声。   云礿眼疾手快一把按住他的肩膀,而我见了他那副怂样,嘴皮子便忍不住扇两口凉风:“得了得了,又不是杀猪,你嚎个什么劲儿!”   他缓缓睁开眼,见来的人是我们,才长舒了口气,显出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   我心中觉着不对,望向云礿,他同样眉头微皱。   武大郎果然没有回答我们,而是另寻了个话题:“二位公子今日要去休息了吗?”   我与云礿点点头,他便如释重负般松了口气:“走吧走吧!我也该喝两盅早些上床躺着了!”   可他正欲先走之时,身前却多出了一只指节分明的手——云礿适时地拦住了他:“稍等,在下有一事请教?这儿平日里就你一个人住吗?”   “武大郎”见有人挡了他大快朵颐的青云路,颇为不悦,随口敷衍到:“当然是我,不然还有谁?”   云礿闻言,眼珠滴溜溜转了转:“那这宅子平日里都是你打扫?”   看门人却皱了皱眉头:“不是,就那几文破钱,还想让我扫宅子?再说了,我连我那小破屋都懒得扫……”   “当真?”云礿再次问道。   我一时没弄懂云礿意思,看门人却不耐烦地嚷嚷了起来:“我说二位公子,你们存心找茬是吧?别丫的站着说话不腰疼,我孤家寡人的没事儿找事儿去帮一群死人扫老宅,不是吃饱了撑的,成心找晦气?”   云礿没有再多说什么,默默点了点头,同那汉子约了个时间便告辞了。   回到客栈,我与他要了几碟小菜,本还想喝两盅,却见云礿面色凝重地朝我摇了摇头。   我知道他有话,心中有些纳闷儿。   坐定之后,他环顾四周,不待我开口便压低了声音道:“可有发现?”   他这话问得模棱两可,我略一思索,答道:“府上字画倒挺多,可惜书的都是些什么‘精忠报国’的,看不出什么!”   他难得地没有反驳我,而是点了点头:“不错,但这未必不是线索。另外,你有没有发现,这越王府干净得有些不同寻常!”   云礿心确实很细,没有反常之物,其实便是最大的反常。我点点头道:“确实,王公贵族,家中却没几件值钱的摆设,这有些说不过去。不过,会不会这越王倒真是个两袖清风的大好人呢?”   云礿却摇了摇头说:“他毕竟是贵族,不是普通官僚,太清贫反而说不过去,况且,处在他那个位置,有些东西是不得不收,有些事情,是不得不做的!”   云礿说话秉承了往常绕山绕水的风格,我听了半天还是一头雾水:“那又如何?”   他微微一笑:“其实你刚才说的都不无道理,但我想表达的,却不是这些,我说的干净其实是指字面上的干净。不知你是否发现,越王府中竟连一丝蜘蛛网也没有!”   我听完是彻底懵了,方才在越王府里我就总觉得有哪里怪怪的,却一直想不到究竟哪里不对劲儿,这下经云礿一说,才彻底反应过来,确实,越王府常年无人居住,确实干净得出奇,府内摆设物件上连一抹灰尘都不落! 第24章 夜潜   这实在是有些离奇!   其实仔细想想,这一类传说不是没听过,相传许多灵验些的寺庙,譬如孔庙,都是不会积尘埃和蛛网的!然而传说毕竟是传说,是真是假有待考证,具体是何原因世人也无从得知。   虽然连自己说服不了,但我还是试着问道:“难道这越王真是被冤枉的,家里一尘不染正是其清白的体现?”   云礿听了这话,险些没被我气得吐血,他颇为恨铁不成钢地道:“你想象力还真是丰富,我想告诉你的是,要么越王府内还有其他人,要么便是那看门人有问题!”   我愈发听得云里雾里的:“其他人?你是指谁?还有啊云礿,不就是少点蜘蛛网嘛,至于那么大惊小怪的么,难说是那看门人身强体壮闲得慌,或者有点什么特殊癖好,就偏爱去打扫下卫生攒攒人品?”   说完,我夹起一颗花生米往嘴里扔去。这家店的厨子手艺还马马虎虎,可惜下酒菜有了,就是缺坛酒!   云礿瞪了我一眼:“你就没个正经样儿!这只是猜测,具体的我也不清楚,但是现在基本可以肯定,越王府肯定非比寻常,那看门人估计也不简单!”   这下轮到我要吐血了,他这话说得貌合神离,但仔细推敲,也听不出个眉目来。   我心道,你就猜吧!有问题就有问题,反正你也不知道是个啥问题!   他却不想理会我这些小怨念,放下筷子摆摆手:“我先去休息了,记得明天早起!”   我连忙两口扒完碗中的饭,云礿他颇不够意思,也不等等我!   回到房间熄了灯躺在床上,仔细思索着云礿的话。方才忙着吃也没细想,现在却越琢磨越觉着瘆得慌。且不说那宅子之前住过的人大概是一个活口不剩了,光是不染尘埃这异象便是在是颇为离奇。   我从小胆子就最小,虽然后来也装装道士混两口饭讨个生活,但对鬼神之事却一直颇为忌惮。有些事情,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难说命不好,真给我碰上了呢?   我心想,自我来了京城凡事便颇不太平。不,应该说,我这一生便都不太平,可这两年更要严重些。前些时日收到一封莫名其妙的书信被召来京城,之后更是打死也想不到居然能找到云礿,然后又吃了天子一盏茶,得了他的“特殊关照”,现在又碰上这等怪事。   小时候常常想,天下风云出我辈,自己可不能就浑浑噩噩地在那小村子耗完一生,可如今当我的处境大有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时,我却又有些退缩了。   管他的,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可觉是万万不能不睡好的!   我拉过被子蒙着头,什么也不去想,不一会儿便睡着了。   迷迷糊糊间,我看见一个人影伫立在我床前。女子肤如凝脂、明眸皓齿,娇羞地对我笑着。   天色太暗,我看不清她的面容,依稀是忠烈楼里那个叫“红药”的小侍女,上次从忠烈楼回来后我其实心中便一直对她念念不忘,仔细一看,又好像是神秘女子身边那个叫“小荃”的姑娘——那姑娘姿色气质也颇为不俗。   怎么这深更半夜的,难道我是解锁了隐藏福利?   我咽了口口水,“嘿嘿”笑了两声:“荃姑娘,是你啊,好巧啊,你也住这房间啊!”   她没说话,依旧只羞答答地立着,用她的纤纤玉手掩唇轻笑着,我便也害羞,准确说来是装作害羞地低下头去。   却听到一声娇喝,抬头时,“小荃”不知何时变成了陈云先的小娘子,瞪圆了杏眼铮铮举着根鞭子地冲我娇叱道:“臭道士,还我陈郎!”   我被她手上那条几根手指粗的玩意儿吓得冷汗涔涔,大气都不敢出一声,便听到她“哼”了一声:“,六根不净的臭道士,今日我便要为民除了你这祸害!”随即,便扬起鞭子朝我挥来,我一时躲闪不及,那鞭子竟银光一闪,在空中化为了一条泛着银光的细长的小蛇,哧溜哧溜吐着芯子游过来,朝我脸上毫不留情来了一口。我城墙厚的脸皮顿时火辣辣地疼了起来。   奶奶的,老子虽从不打女人,但不代表给点颜色她就真能开染坊!我立刻伸长了脖子吼道:“臭婆娘!”却猛地惊醒过来,看见云礿皱着眉头直直立在窗前,看我的眼神犹如在看厕所里的蛆,白玉雕成、指节分明的手还未来得及收回去,冲我冷冷地道:“什么臭婆娘!你这败类,赶紧穿好衣服跟我走。”   我抱紧被子一下子跳起来缩到了墙角,埋怨道:“你真下得去手!打人不打脸,打脸伤自尊啊!还有,你怎么进来的!”   他立即摆出一副“明明是你自己没锁门”的臭脸,随后又翻了个白眼,撇撇嘴道:“你有什么立场谈自尊!”声音极细微,可惜还是被耳聪目明的我还是听见了。   我跳起来,差点没把屋顶掀了:“妈的死云礿你再说一遍?”   合着他大半夜闯我房间,给了我一巴掌还不忘损我几句,真是占了便宜还卖乖!   他见我真动了气,敛了敛神色,也不再往枪口上撞,而是话锋一转:“行了行了,赶紧擦擦口水,穿上衣服跟我走!”   “去哪?”我依旧每个好气,被毫不留情戏弄一顿的气,岂是说消就消。   “越王府。”简单明了的三个字,不带任何多余的解释。   “云礿,现在是半夜,你发神经别拉上我行不行!”我三本经书掉了两本——一本正经地跟他讲道理。大半夜的扰人清梦,我真是气不打一处来!   “好,那你留下,我一个人去!”说罢,他竟真转身就走,步子不带停的,三步两步行出几米开外。   这深更半夜的,越王府那地方又忒邪门儿,云礿只身一人……   我算是彻底被他磨得没了脾气,带了哭腔吼追了上去:“祖宗诶,云老太爷,云小哥哥,您等等我唉!” 第25章 搏斗   夜里骑马真不是一般的顺畅,不到半个时辰,我们便赶到了越王府。   我叹一声:“咱这马跑得真比衙门贪赃枉法捞钱还快!”   他啐了一口:“二流子骂街!”   我不置可否努了努嘴。   云礿轻车熟路地摸到院子后面,扶起梯子爬了进去,随后径直朝门口走去。   我跟在他后面,有些摸不着头脑,十年不见如隔好几万个秋,云礿行事的方式确实不是我这样的凡夫俗子猜得到的!   果然,他又缓缓地拐进了大门旁边那间屋子里。我愈发纳闷儿了,这大晚上的,又没有漂亮大姑娘,我们犯得着私闯民宅么?   我跟进去,看见那看门人睡得像头老母猪,而云礿已经开始四处翻翻找找了。   我大致猜到了云礿要干嘛,便指指看门人,心想这小子真不要命了啊。他却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冲我诡谲地眨了眨眼:“没事,他一时半会儿醒不过来了。”   我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一个奇怪的猜测,警觉地望向他:“云礿,你身上怎么会带蒙汗药?”   他意味深长的看了我一眼,我脊背上的汗毛立即竖了起来。   他见状,却噗嗤一笑:“得了吧,对付你还用得着下药?!”   我咽了口口水,谄媚地冲他笑笑。十年不见,他行事手段确实愈发石破天惊,我总有些投鼠忌器。就照他现在那堪比豆蔻少女般莫测的脾气,保不准哪天心情一好,倒真拿我小命消遣消遣。   他四处敲敲打打,摸摸找找,却一无所获。我像站在一旁当那理乱麻的瞎子,也懒得再陪他浪费功夫,拿起桌上的瓜子磕了起来。   半晌,他颇为不甘地坐了下来,从我手中抢过一把瓜子,有些闷闷不乐。   我见他那样子,颇为幸灾乐祸:“哟,还有难得倒你云大哥哥的事情!”   他瞪了我一眼:“得了,你也别整天扇扇子说风凉话了!来,你行你上?”   我深谙适可而止的道理,遂从善如流地笑道:“不敢不敢,怎敢抢了云兄的风头!”   他咬牙切齿地道:“那你就闭好你吐不出象牙的狗嘴!”   我轻轻一笑,故作神秘:“云公子莫慌啊,我虽找不到,可不代表我不知道怎么找啊?”   他眼睛顿时亮了起来。   我头头是道地分析:“你不如趁现在绑了他,待会儿刀架脖子上,他若嫌那颗人头太重,我也便没办法了!反正你药也下了,干脆便一不做二不休好了!”   云礿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我心中忽然便像揣了只兔子般忐忑起来。糟了,方才闹得有些过头,竟忘了他云礿一向以正人君子自居,这等事情,恐怕不愿与我同流合污!   谁知他略一思忖,也轻轻点了点头,两眼幽邃得有些陌生。   不过我并未在意那瞬间的异样,只是打心眼儿里赞叹他,不错,有长进,比他那泥鳅喝了石灰水般死顽固的老爹多了几分觉悟,看来小时候倒是我杞人忧天了!云礿再怎么着,也要比他爹识些好歹!   巧了,想着想着,天空适时打了个闷雷,我两腿一软,心里直阿弥陀佛——“云叔叔,方才不敬,莫要怪我,回头我定给您烧高香!”   云礿见我一副见了鬼的样子,又挖苦了一句:“做贼心虚!”   我心里咬牙切齿道,云礿啊云礿,你说你小时候眼睛大大的,嘴巴小小的,一张小脸就跟白玉雕成似的,总是怯怯地咬着嘴唇躲在你爹身后,谁见了不被惹得心波荡漾,忍不住上去轻轻掐两下;可十年不见,虽容貌气质上似乎自增不减,可那张三寸不烂之舌却实在太惹人嫌!   可我徐子方行走江湖多年,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岂是那种不顾大局之人?当下便想,算了,宰相肚里能撑船,我也懒得跟这嘴上摸了猪油的穷书生计较!非常之时,不宜内讧。   于是我话锋一转——“等下我动手,你帮我看着点情况,无论他说什么,你都别轻信!”   他眉毛一挑,笑道:“哟嚯,你还挺自觉的,不错不错,还会担心你云小哥哥了?”   被他这么说,我莫名地一阵羞赧,随即敛好心神,撇撇嘴道:“你一个文文弱弱的书生,手无缚鸡之力,我便只好勉为其难做下苦力了呗!”   他嘴角却扬起一个好看的弧度,快步向床上那头“野猪”走去:“算了吧,还是我来吧,免得你坏事!”   我一听,登时火冒三丈,得了,好心报得驴肝肺,你去就你去!   可变故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就在云礿靠近那“武大郎”之时,他却忽然暴跳而起,一拳朝云礿挥去,云礿措手不及,被一拳放倒在地上,嘴角渗出了一缕血迹。   我呆住了,大脑一片空白,不知该怎么办,眼看着那大汉双拳已蓄足力朝地上的云礿砸去,我却觉得喉咙像是被人卡住了一般,甚至连尖叫都无能为力。   可刹那一瞬,不知是不是错觉,我仿佛望见云礿眸底泛起一抹猩红。白皙高挺的鼻梁首当其冲,我绝望地闭上了眼睛,可随即却听到了一声闷响,睁开眼便看见云礿已朝旁侧挪来了约莫一堵墙的距离,而那大汉的拳头则重重地捶在了地上,地面似乎被打凹陷下去几分。   大汉脸上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随即云礿双手轻轻往后一撑,轻飘飘地便从地上弹了起来。大汉反手一拳,云礿却仿佛早已料到一般,身子微倾,那仿佛铁打的拳头便险之又险地擦着云礿胸口挥了出去,带起“呼呼”几道风声。   我额头顿时蒙上一层冷汗——这样毫不留情的一拳,若是云礿没躲开,恐怕现在胸口上已经多了个血窟窿了!   敌人蓄力一击落空,顿时便露出了破绽,云礿眼神颇为毒辣,望准敌人胸部便是轻飘飘地一掌,那大汉躲闪不及,竟是被软绵绵一掌拍得连连踉跄几步,最后“呯”地一声倒在地上。   云礿自然不会放过这乘胜追击的好机会,欺身骑在大汉身上,两个手腕迅速往下叩,锁住了大汉的喉咙,大汉卯足了十二分的力,挣扎了几下,妄图将云礿从他身上挪开,可折腾了一会儿,云礿居然岿然不动,反而是那大汉,几口气喘不上来,已是满脸通红,窘迫不堪。 第26章 威逼   云礿眼睑低垂,望向那大汉:“如何?”   大汉挣扎了半晌,脸色已是由红转青,心中定然想不到,自己今日竟栽在这看似两手掐不死只鸡的毛头小子头上。可饶是他再不甘,偏偏自己现在最重要的小命就捏在这柔柔弱弱一双手中,再大的气也只能往肚里咽。于是他勉强从喉咙中挤出两声哼哼,示意自己认输。   云礿见状,手上的力道稍微松了几分,却依旧不打算放过那汉子:“待会我们问你的事,你得如实回答,别耍什么花招!”   大汉大口大口喘着粗气,断断续续道:“是是是……我的姑奶奶……你们……你们就算要去死,我也决不拦着!”   云礿牙关一咬,险些将他脖子掐断了去。   我连忙上前当和事佬:“云兄,冷静,冷静……”   云礿放开那大汉,大汉便立刻张嘴正要发作,被我恶狠狠地瞪了一眼,满口屁话只好乖乖往肚里咽。   我颇为头疼:“得了,您就闭上您那张金口,省几句玉言罢吧,别整天屎壳郎吹喇叭!”   大汉撇撇嘴,摆出一副“老子才不跟你们两个乳臭未干的小毛孩计较”的样子。   云礿正了正颜色,问道:“说吧,你还有什么事情没如实告诉我们?”   大汉哀嚎一声:“我哪知道什么事情呐,猫捉老鼠狗看门,我一破守门的也就只管守好门便是,哪有什么秘密啊!”   饶是我再想得开,此刻心中也忍不住暗骂,腊鸭子煮到锅里头,身子烂了嘴还硬,不作死不会死,活该!   云礿咬牙切齿地恐吓他:“你要是再不说实话,下场……”说罢,手中的茶杯“嗡”地一声被震裂开,茶水顺着他修长的指间滴下来。   我双腿一软,忙咽了口唾沫镇静下来:“大哥,有一套,有一套!小的佩服!”   那大汉脸瞬间白了,涔涔冷汗顺着额头流下来,带着点哭腔心虚地道:“我的祖宗诶,您就饶了我吧,我上有八十老母,下有三岁小儿,顶多会从王府里偷偷捞点东西出去变卖,其他真没了!哦哦,对了,地道可里头真什么值钱的也没有啊!我知道您们是太后的人,小的惹不起,可您们也行行好,放小的一条生路吧……”   我和云礿几乎同时打断了他的老妈子絮叨:   “什么地道?”   “什么太后?”   汉子一听更急了,一时之间有些语无伦次,诚惶诚恐地不知该先回答谁的问题。   我与云礿面面相觑,正欲开口,却被他抢先道:“先回答我的,什么地道?”   我不服,忽然瞥见那一地的碎瓷片和茶水,便乖乖住了口。   妈的云礿,恃强凌弱,欺人太甚!   大汉边自我介绍,边带我们朝地道走去。   他名叫朱福贵,名字倒挺富贵,整个人连带着那一张嘴却没名字那么吉利了。话说这人以前居然还当过将军,虽然草是草包了些,但毕竟是上过战场得过功勋的人,可惜边境平定之后,眼看跟着回朝的其他人都混得风生水起,只有自己,屡屡碰壁,带着一鼻子灰生生从将军被贬为看门狗。他说这话时颇有几分顾影自怜,怀才不遇的味道,末了,居然还感叹一句:“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   我与云礿听了这话,表情都颇为精彩。单凭他这一张三寸不烂之舌——就跟那茅坑里的石头似的,又硬又臭还烂不掉——若真能在朝廷那一潭污泥中节节高升才怪了,还“何日遣冯唐?”,没把他遣去见阎王就已是谢天谢地了!   不一会儿,他带我们走到一个地道前。我忍不住问道:“你挖的?我就说看你眼熟,看见这地道我总算想起来了,你跟我家以前抓到的土拨鼠实在太像了!”   直到云礿瞪了我一眼,我才乖乖地收起我那堆混账话,心中却直犯嘀咕:感情那土拨鼠还是你爹和我爹一起抓的呢,你也是见过的,当时还稀罕的不行,现在翻脸不认帐,也不评评理,说说到底像是不像?   武大郎,哦不,朱福贵哀叹一声:“我哪有那能耐啊,这地道应该是越王生前挖的!”   我原以为这侯府虽不算富丽堂皇,但也布局规模还算气派,修个地道总不至于太吝啬。可当我看到那下水道般的一个小暗格时,还是被越王的“大手笔”震惊了。   我滴王爷大人呐,狗洞都比贵府暗道气派好吧!   按朱福贵的说法,这地道应该是通往府外的,肯定没别人知道,他也是天天在这鸟不拉屎的破宅子里折腾了许久才发现的,里头也没什么重要的东西,都是些关于当年越王谋反时和他的幕僚们策划的卷宗。他闲着没事曾经仔细翻阅过,没有什么疑点。   我与云礿交换了个眼神,虽然到目前为止,朱福贵看似还算安分守己,可知人知面不知心,难保他没什么花花肠子。   我再次询问朱福贵:“你确定下面没什么危险?”   朱福贵立即拍着胸脯道:“保证没事,我发现这地儿快三年了,里头除了一堆废纸,连只死耗子都没有!”   我思忖了一会儿,将云礿拉到一旁小声道:“我一个人下去吧,里头空间太小,我们地形又不熟悉,若一起下去了,到时候你投鼠忌器,保不准会被朱福贵摆一道。不如你留在上面看着他,他要是敢坑老子,你直接手撕了那孙子!”最后一句话我刻意提高了音调。   云礿迟疑了一下,还是有些不放心,但一时之间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也只能应了下来。   朱福贵再怎么说也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了,我们回去时便猜到了一切,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行行行,您二位爱咋咋地,你们不相信我,我还不愿意钻那耗子洞呢!”   我瞪了他一眼:“给我老实点!”   他显然不怕我,对我勉强恭敬也只是忌惮云礿,这下便阴阳怪气地看着我:“时辰不早了,快上路吧!”   云礿反手朝他腰间肥肉一掐,他立即疼得“嗷嗷”嚎了两声。随后,云礿望向我,眼神中还是带了几分迟疑,我笑着安慰他:“放心,不会有事的,不然今后谁陪你吵架!”   云礿深深看了我一眼,似乎还是有些不放心,我故作轻松地笑笑,屈身顺着那楼梯爬了下去。 第27章 魍魉   朱福贵确实没骗我们,那下面窄得只能容一个人通行,那还得是像我这样身形略为瘦削的,我估摸着若是换了朱福贵本人下来,恐怕只能侧着身走。   通道两旁书架上堆满了各式各样的卷宗,我借着烛火大略翻了一些,都是些关于越王当年造反的机密,包括各种行军路线、与各方势力联络的信件等等,十分详细,可惜这些放在当年是万金难求的情报,对我们来说却是一堆废纸。我也想过仔细翻阅翻阅,难说里头真有线索,可放眼望去这甬道竟望不到尽头,两旁都堆满了这样的卷宗,可谓汗牛充栋,全部看完估计得看到猴年马月,我只好打消了这念头。   我继续往前走去,越走心里越发没谱。手中的烛焰像只火蝴蝶般跳动个不停——有风,说明另一边确实是有出口的。然而到嘴的肥肉岂有不吃的道理,我只能咬着牙鼓足勇气继续往下走。   说来小时候那一群半大的小崽子里,数我最皮,可我的胆子却也是最小的那一个,掉片树叶都怕砸了头。越王被抄家,这宅子还不知死过多少人,再加上云礿说的什么蜘蛛网的事,我背后已是冷汗涔涔……但俗话说,上阵相杀怕不得,我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我越怕,反而越影响行事。   走了又约莫半分钟,我终于见着了甬道的尽头。忽然,一个盒子吸引了我的注意——甬道两旁的架子上,堆的都是浩繁的卷轴书籍之类的,唯独最挡头的书架最上层,只孤零零地摆了个盒子,就像秃子顶上的唯一的毛一般,看起来十分突兀。   这样一个神神秘秘的盒子,又摆在这样一个瓜田李下的地方,其中定然不会是寻常物事!价值连城的夜明珠?绝世高手留下的武功秘籍?千金难求的名贵药材?   估计任何一样东西落我手上我们都不虚此行,发家致富奔小康就靠它了!   我正要打开,却又忽然留了个心眼——我从此小喜欢看些江湖话本,里头一般这些重要的盒子啊、锦囊啊之类的,若是打开方式不对,很可能会“嗖嗖”射出两枚涂满剧毒的暗器……   想到这儿,我连忙咽了口唾沫。还好老子机灵,不然恐怕一条小命就要交待在这儿了!保险起见,我又仔细看了两眼那盒子,将它平平稳稳地揣在了怀里,打算上去之后再与云礿从长计议。   正当我为自己的小聪明沾沾自喜时,我听到身后传来了几声脚步声……   不是让云礿看好朱福贵吗,他怎么就下来了……还是说……   我脚一软,脑海中浮现出各种鬼故事的情节。手中的烛焰还在不紧不慢地跳动着,我的影子印在身侧的墙上,宛若魍魉。   稍微敛一敛神,努力使自己镇定下来,我安慰自己:没事,兴许只是云礿不放心,下来看看我……   我咽了口唾沫,屏住呼吸缓慢地转身,多希望自己看到的是云礿那张似笑非笑的小白脸,最好是能上来为自己的恶作剧道个歉,再安抚我几句;最不济,他没好气地骂我句“怂逼”我也愿意听!   然而,事与愿违。   一转头,我便看到一个宛如鬼魅的身影站在我来时的路上,手中提了把森森铁剑,正一步一步朝我走来。   那身影太过瘦削,再加上他将脸蒙得严严实实,微弱的烛光里,我甚至怀疑他真的是人吗……   随着他缓缓逼近,我只能怯怯地退至甬道尽头,五米开外我甚至已经能感受到他身上那腾腾的杀气。   手心已经全部湿透,完了,今日恐怕再大的命也逃不掉了……   我此刻双腿软得站也站不住,只能似一滩烂泥般扶着墙。黑衣人见我退无可退,举剑朝我刺过来,危急存亡之际,我绝望地快速大喊一声:“云礿我枕头里还缝着沓银票是我多年来攒下来的兄弟只能帮你到这儿了!”   也不知这甬道传声效果如何,但愿他能听到!他云礿不是个狼心狗肺的人,想必将来会给我多烧点纸钱,总比那白花花的银票烂在枕头里好。   可不知是不是我无私的精神感动了老天爷,那黑衣人剑锋忽然一偏,直直擦着我的脖颈划了过去,只划出一道浅浅的血痕。   我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若是那剑再往旁偏一分……   不待我大脑作出反应,后脑勺忽然传来一阵剧痛,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迷迷糊糊地睁眼,后脑勺上的痛感依旧十分清晰,随后我便听一个熟悉地声音悠哉悠哉甚至是有些幸灾乐祸地道:“醒了?怎么样,后脑勺上长角的滋味好受不?变异神兽大人。”   我用手臂撑着身下,好不容易直起身来,才发现我居然躺在地上!   “好你个云礿,懂不懂怜香惜玉,那天晚上要不是亏了老子,你现在恐怕早就在阴曹地府当你的风流鬼了!”   云礿听到“怜香惜玉”四字,先是“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可却被下一句话便狠狠地戳了痛处,于是立即正了正色:“得了得了,大难不死你还是积点口德吧!说吧,刚刚都发生了些什么?”   我将先前的事一五一十地交待了一遍,云礿皱了皱眉:“盒子?”   “二位爷听我说,那盒子里啊什么都没有!”我这才注意到,朱福贵原来一直站在一旁,这下轮到他说话,他才战战兢兢地开口。   云礿睨了他一眼,那眼神仿佛在说“你他娘的给我老实点,什么都没有会摆在那么重要的地方?”   朱福贵闻言,急得酒糟鼻都快冒烟了,一脸苦逼地道:“二位爷要信我啊,那里面除了一条破手绢,真的什么也没有啊!”   云礿闻言,顿时来了精神:“什么手帕?”   “就是一条手帕啊,白色的,上面绣着几片竹叶。”   这下轮到我来了劲儿:“等等,你说什么竹叶?是不是这个样子的?”   说罢,我走到桌前,用手蘸了茶水往桌上涂了几笔。   朱福贵一看,登时神色大变。 第28章 伤疤   “对对对,就是这样,就是这样!”朱福贵仿佛急着表现自己一般,头点的像小鸡吃食,不,老母鸡吃食。   我问云礿:“你们下去的时候盒子还在吗?”   云礿摇了摇头,屋内再次陷入了沉默。   气氛僵持了许久,云礿开口:“今夜之事,你知我知,顺便这两天你也注意着点。”   朱福贵如获大赦般“领旨谢恩”了,我与云礿便趁着天还没亮出了府。   看出了他的疑虑,不待他发问,我便十分自觉地抢先道:“那是我爹的手帕。”   他的面色凝重起来:“事情果然不简单。”   我点点头:“越王跟我爹的死恐怕脱不了干系。”   “有没有看清伤你的人是谁?”   我摇了摇头:“蒙着面,没看清脸,但恐怕不是我认识的人。我认识的人中没有那样瘦的跟个饿死鬼似的。”   云礿再次陷入了沉默,我忽然想起了什么来:“对了,我看那蒙面人,原本是想杀我的,但听到我叫你的名字,却又手下留情了,会不会是你认识的人?”   云礿立即否定了我的猜测:“不会,这些年来我同江湖上的人没有什么恩怨。”   我心想:放屁,就凭你刚刚露的那几手,没什么恩怨就见鬼了,不过至少在这事儿上,他总没有骗我的理由。   一夜之间忽然冒出了如此纷乱繁多的线索,我不知是喜是忧,事情似乎朝着更复杂的方向发展了。   云礿问我:“接下来怎么办?还要继续搜吗?”   我摇了摇头:“不必了,我想回一趟京城。那密道应该是越王府里最隐秘的地方了,至于其他地方,恐怕十年前抄家之时土便已经被翻起两寸深了,再查下去没有意义。”   云礿忽然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她是谁?”   我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他口中的“她”是指谁,不由得苦笑,果然什么事情都瞒不过她的火眼金睛。   其实我也并没有打算要瞒他。之前没有告诉他,是因为担心他卷进这趟浑水太深。可事到如今,既然他已打定主意要跟我一起查下去,那么有些事情也必须要说清楚。   于是我解释道:“其实我也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你先别急,此事说来话长。大约一年前我忽然收到一封信,信的内容很简单,说我爹当年的死十分蹊跷,如果要知道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就到京城一所宅子里去找宅子的主人。其他便没了。”   云礿皱了皱眉:“你连她是谁都不知道,就敢千里迢迢只身一人跑到城,你就不怕那人对你心怀不轨吗,你忘了你爹当年是怎么死的了吗?”   我听出了他话语里的关切,心里一暖,安慰他道:“我堂堂七尺男儿,这么多年来,只身一人闯荡大江南北,不也照样没事吗?况且错过了这次机会,我恐怕这辈子都不能接近真相了。”   他叹了口气,颇为无奈的道:“你要什么时候才能多个心眼,只怕哪天被人卖了,还帮人家数钱数的挺乐呵。”   其实我心里不是不忐忑,收到那封信时我内心便已斗争了许久,况且如今我已找到了云礿。之前我想无论如何横竖不过一死,可如今有了云礿,我反而多了很多的顾忌,事实证明,这水越来越深了,而前路越发的不可知,我渐渐开始怀疑,将他卷进这件事来究竟是对是错。   云礿似是猜到了我的想法,笑笑道:“你还是多操心操心你自己吧,就你这肩不能抗,手不能提,整天坑蒙拐骗,脑袋里还少根筋的,倒还替我瞎操心起来了。”   我想了想,他说得确实有道理。就他刚刚露的那两手,绝非普通人随便模仿的花拳绣腿,十年来我亦无从知道他究竟经历了些什么。   我与他行至一偏僻巷口处,四顾无人,他忽然做了一件令我瞠目结舌的举动——扯开了自己的衣领。   我一时之间反应不过来他究竟要干什么,下意识的护紧了自己的胸口,心说:不是吧,老哥,这光天化日的……   谁知他却只是白了我一眼:“省省吧你,你求我我都还不干呢!”   但我的视线还是忍不住朝他的胸口移去,随即不由得眼皮一跳。   他胸口上密密麻麻的符买了许多道伤疤,那些伤疤纵横交错,宛若一条条丑陋的长虫蔓延在那光洁的肌肤之上,实在是触目惊心。   他的身材比我想象的要结实,如果光看脸,我还以为以为他只不过是一个柔柔弱弱的奶油小生,没想到脱了衣服也这么好看。只可惜那上面疤痕都仿佛都化为了一根根钢针,一下下地往我脑子里扎。   我不忍再看下去,匆匆移开了目光。   他整理好衣服,冲我有些苦涩地笑了笑:“很丑吧。”   我拼命的摇头,想要解释,可话从肚里说了出来到喉咙处打了几个圈,又转回了来的地方。这十年来,他究竟都经历了些什么?我仿佛看到他在混沌无边的泥沼中拼命的挣扎,可是却找不到一块可以攀附的浮木   那一刻,一个念头忽然在我内心深处疯狂地潜滋暗长,我多想冲上前去抱住他,告诉他:“一切都结束了,今后你还有我。”   可我终究却只是张了张口,声音细若游丝地唤了一声他的名字。   我们便这样僵持地站着,他便收敛了心神,又换上了平日里那副云淡风轻的笑容。   我心中的不安感愈发强烈,总感觉有什么重要的细节被我给遗漏了。榨干脑汁地想,忽然昨天夜里的一个细节在我脑海中一闪而过。   我一直只是觉得这事情颇为蹊跷,然而疑点太多,却反而掩盖了关键的部分,况且我被人敲晕之后,一时之间有些回不过神志来,有些事情也记不太清楚,现在想起来,才发现自己忽略了一个异常重要的地方。   我回忆起来,黑衣人的剑锋擦着我的脖子划过时,我赫然看见,他的右手长着六根手指! 第29章 太后   我将这事同云礿讲后,他忽然沉默了下来。   他沉默不语,想必是有什么想法,我火急火燎地问道:“到底怎么了我的祖宗!”   他微微蹙起眉头望向我:“你确定你没有看错?”   我一听,有戏,立即排着胸脯打包票:“那肯定,道士我虽然缺德,但绝对不瞎!”   闻言他便又缄口不言了。我一颗心急得都快从喉咙里跳出来了,他才缓缓地道:“如果坊间传言不假的话,那越王生前唯一的徒弟应该是有六个手指的。”   “那他徒弟呢?”话刚问出口,我便后悔了,答案已经十分显而易见了,越王府被抄,就算是府中丫鬟也不能幸免,更何况还是有桃李之缘的徒弟。   果不其然,云礿惜字如金地吐出两个字:“死了。”   “死了?那你的意思是……”   云礿正要点头,我才缓缓将未说完的话补全:“闹鬼?”   随后我便看到云礿的笑容僵住了。   他叹了口气,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徐子方,这些年你不过是马齿徒增啊……”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言,顿时羞得无地自容。   云礿难得没有再继续挖苦我,而是说道:“他徒弟名叫萧落,坊间传闻他右手有六个手指,天资聪颖,能文能武。越王膝下无子无嗣,待他那宝贝徒儿简直比待亲儿子还要亲儿子,造反之前他们谋划了那么久,来个‘狸猫换太子’之计也不足为奇。”   确实在历朝历代宫闱之争中,这种桥段实在是屡见不鲜,权利争斗的失败者,总想为自己留个后,希望有朝一日东山再起。同样的,这也便是为什么得势者不惜抽尸踏骸也要斩草除根。   云礿再次问我:“接下来你还有什么打算,还要继续在这府中查下去下去吗?”   我摇了摇头:“不了,好多地方都烧得只剩一层灰了,这么查下去没有意义。”   云礿点了点头,这些地方他向来顺着我。我们去平鄉村接回阿哲,越王府之行算是就此告一段落了。   之前我万万没想到此行竟如此凶险,所幸云礿也算是深藏不露,关键时候还算靠得住。   然而还有一个问题始终困扰着我——朱福贵那时说的“太后”是……   只可惜密道里我被吓得魂飞魄散,出来后也忘了这茬儿,看来解铃还需系铃人,第二天一大早就往城外宅子里去了。   这一次小荃并未邀我进屋,毕恭毕敬地问候了我一番,言下之意却疏离得很,无非是什么需要帮助她们可以提供云云废话。   我也懒得同她兜圈子,直截了当:“我要见刘太后!”   她听罢,犹豫了一瞬间,矢口否认道:“徐道长说笑了,这太后还在深宫大院里住着呢,哪是我们这些普通人见得着的!”   然后就是他犹豫的那一瞬,我的心彻底沉了下去。其实来之前我就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然而猜测得到证实,我反而有些不知所措。   小荃见我依旧不信,一双眼睛急得有些通红,却听屋内传来一个波澜不惊的声音:“小荃,让她进来吧!”   荃姑娘闻言,粉扑扑的脸蛋涌上一抹震惊之色,却也如获重赦般将门打开,对我做了个“请”的手势。   我走进屋内,望着面前的衣香鬓影,一时之间有些恍惚,在“太后”和“君姨”两个称呼中踌躇了许久,最终我还是选择了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   刘太后看出了我的局促,微笑着指指身边的椅子:“子方,坐,在这儿啊我不是什么太后,你不用害怕!”   听到那句“子方”,我某一根心弦被轻轻拨动了,梦游般地走上前去,犹豫了半晌,最终还是低低唤了声“君姨”。   没想到,那女子眼眶顿时红了,从袖中掏出块手绢儿,别过头去轻轻将眼泪擦干净。   君姨能当上太后,姿色必定不差,加之年岁其实也不算很大,这一哭尚有几分梨花带雨的韵味。   我本就没料到她如此坦诚地承认了,现在更是有些手足无措,干脆也不做什么,只静静地端坐着看着她把眼泪擦净。   她笑笑:“是我失态了,只是见到他的孩子都这么大了,一时之间太过感慨!”   “父亲他经常同我提起您!”   我礼貌地回了一句。   没想到她眼睛立刻又湿润了,有些急切地问:“真的吗?子方他经常提起我,他不恨我?”   我立刻就后悔了,其实刚刚那话我完全是为了安慰她才胡诌出来的。我从未听父亲提起过他,更不知道她的存在,还是偶然一次悄悄偷听他跟云叔叔的谈话,我才知道原来他在京城还有一个喜欢的女子。可既然话都已经放出来了,我也只能硬着头皮编下去。   “父亲说您以前很好,很温柔,十分贴心,父亲说书说累了的时候您都会十分体贴的去关怀他!”   她忽然吃吃地笑了,那笑声堪堪停下来,她才说:“子方啊,我知道你在安慰我,其实我根本不是你想的那样的,我以前脾气很刁蛮,每次他说完书,我还总去烦他,他也会耐着性子陪着我,包容我……”   说到这儿,她的眼泪再次夺眶而出。而我的谎话被拆穿,耳根下意识地一红,一抹羞愧涌上心头,同时脑海中一幅幅虚虚幻幻的影子,此刻忽然也变得无比清晰而真实……   那是属于他们的故事,一切的回忆也都随着一个人的离去尘封入土,外人永远无法接近,最真实的真相,那些鲜活的回忆,那些过去的笑与泪,悲与欢,离与合,注定只有他们自己知道,而活下来的人,也只能为逝者送去最美好最真挚的祝愿与缅怀。   思绪重又拉回到现实,她整理好仪容笑着说:“你看人老了,眼泪也管不住了,老是容易想起些过去的事情,倒是让你们这些小辈见笑了。”   我连忙摇摇头:“哪有哪有!”   她忽然定住神色,专注地望着我:“你和你爹当年真是像啊!”   我担心她误会什么,连忙解释:“君姨,你误会了,我其实并非……”   她含笑打断我:“我知道,我早就听人说啦,他到死也没有娶妻生子……可真是像,这眉眼,仿佛跟你爹年轻时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我恍然明白过来,随即有些感慨,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思念,竟可以汹涌如此。 第30章 小顺?   半晌,她叹了口气,收敛了神色,问道:“刚刚是我失态了,你们这次有什么收获吗?”   我点点头:“可能确实和越王有些关系,而且……越王那个徒弟,可能还没死。”   她闻言,惊讶地瞪圆了双眼:“你是说,萧落?”   我不置可否,原来他徒弟叫萧落。   她情绪忽然分外激动起来,杏目圆瞪,咬牙切齿地道:“越王那个老匹夫!我即刻便命人所寻萧落的下落,他师父加在我身上的痛苦,我定要加倍奉还给他!”   我忍不住问道:“我爹他和越王有何恩怨?”   她闻言,目光再度变得哀婉起来,幽幽地道:“你爹和越王本无恩怨,要怨还是得怨我,是我害了他。十年前,越王派人来丞相府提亲,我那时一心一意想嫁给你爹,不顾家人阻挠以死相逼,我爹不得已回绝了越王,后来他便在造反之夜命人杀了我爹!没想到就连锦江他也不肯放过……”   经年往事重新提起,她的手难以抑制地颤抖着。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我胸中也不免涌起一阵愤然,此事我绝不会就这么罢休,可冤有头债有主,越王十年前便已被满门抄斩,这冤与债,他又能如何还?   待平静下来,她又同我讲了许多关于我爹的往事。那些事以前从未听我爹讲过,而我之前也从未曾想到,许多年以后居然能从一个陌生人口中,以另一种方式了解到他春风得意的当年。只可惜往事已随风经淡成了一个泡沫中的幻影,仅摇摇欲坠留存于于另一个人记忆的深处……   我貌似平静地听着,仿佛这一切都与我无关,直到走出门去,看到夕阳如同一个巨大的火轮般悬于西山之上,我才发现我的手心不知何时已被指甲抠出一个深紫色的印子。   萧落,我徐子方定与你不共戴天!   回去之后,推开门便见云礿正襟危坐在我的桌旁,我对此并不感到惊讶,也没有心情再去想其他的,只冷冷地甩出一句话:“我要找萧落!”   云礿见我话中带刺,也不询问,哂笑一声:“找?两朝天子加起来找了他十年,你一个穷道士到哪去找?”   他话中道理我不是没想到过,此刻我也只当作他臭脾气又犯了,仍旧置气道:“无论如何,我就是掘地三尺我也要找到他!”   他遂不再与我争论,喟叹一声,一挥衣袖往桌上甩下一封信,径直走出门外。   我拾起来一看,是一张帖子。   简短的一句话:“明日正午,忠烈楼一叙!”   我像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然而翻过纸片,看到那个有些潦草的落款,我的心猛地被捏紧。   那两个字写得十分随意,歪歪斜斜地落在边角处,乍一看更像是小孩子闲来无事的涂鸦,然而白纸黑字清清楚楚两个字,却扎在我眼睛里,刺激着我的脑仁。   送帖子的人是“小顺”。   怎么会是他?为什么连他也被牵扯了进来?   我忽然觉得命运的咽喉被一双无形的大手紧紧地扼住了,我忽然有些颓然地想,这一切也许早就已经注定好了,我们一群人,谁也逃不掉……   小顺可以算是我小时候最好的玩伴,我与他可以说是称不离砣,那时候看了些武侠话本,二人便整日将什么“不求同月同日生,但求同月同日死”,什么“得一知己,死可无憾”之类的挂在嘴边。   小顺爹娘早逝,他便由一个年迈的奶奶带大。老太太上了年纪,不能下地干粗活,做点女红眼睛也不灵光,只能靠拾荒度日,小顺正是长身体的年纪,却常常吃了上顿没下顿的,便老做出些鸡鸣狗盗的事来。   长此以往下去,大家心里面也都有了数,有时候东西丢了全都赖在小顺头上。我为小顺鸣不平他却只是笑笑,这件事便算是翻过去了。爹爹也觉得那孩子可怜,常常叫他到家里面吃饭。可别人却不那么想,譬如云叔叔那老顽固,闲来无事还老爱拽两句古文讽刺一通。   算来我与他也有近十年没见了。我爹走后没多久,小顺奶奶也去了。他孑然一身,不想再继续在那小村子里呆着,索性收拾行囊,背井离乡,也不知后来去了呢,没想到居然还有能相见的一天。   可最近事情太多,我忙的焦头烂额,再加上他这么不伦不类的投个帖子过来,实在不像是准备拉我去叙旧,莫非他也与当年的事情有什么关系?   我想去找云礿商量,可忽然才想到他方才的不悦之色,顿时明白过来,随即莞尔。这么多年来发生在云礿身上的变化可谓是天翻地覆,可该别扭的地方还是照别扭不误。他与小顺关系自小便不和睦,如今十年未见,居然还像哪吒发火般耍点小孩子脾气。   罢了罢了,我也懒得整日像花猫哄老鼠那样去哄他,反正小顺来了,于我而言总归不会是坏事。   第二天出门时,我意外地看到云礿已经守在了门口,那架势已经很明了,我笑着道:“哟,我还以为谁把城隍庙里的菩萨给请来了,怎么了云大哥哥,杵在这等哪位黄花大闺女呢?”   他斜睨了我一眼,脸色依旧不太好。   我心中觉得好笑,十年过去了,他和小顺那点过节拖到今日也算是陈年恩怨了!   我与他并排走着,总觉得两个人哑巴似的不说话也不是回事,便找话题问道:“你说小顺怎么会让我去忠烈楼?”   云礿却依旧像个朝天辣椒一样没好气地回了我一句:“我怎么知道!”   我心想云礿这也忒不是事了,于是便也正了正色,学着云叔叔的样子:“你说你也老大不小了,还总惦记着小时候那些事儿干嘛!”   他瞪了我一眼:“你懂什么!”   这我就不乐意了!我回了一句:“成,云大哥哥,我确实不懂你就为了那些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呕个什么气,那你倒教教我呗!”   他闻言,依旧一口血堵在胸口处,半晌才没好气地回了一句:“你以为我是因为小时候的事吗?徐子方,我是因为……算了,跟你讲不清楚!”   我看着他那副别扭模样,真是又好气又好笑。   然后就在我琢磨着小顺为何偏偏就挑了那地儿时,忠烈楼却出事了。 第31章 内斗   忠烈楼楼门前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个水泄不通,衙门的人像编竹筏似的直直地立在门口,看着像是今天大致是进去不成了。   真是大巧背小巧——巧上加巧!   我正寻思着小顺去哪了,便感觉嘴巴一紧,被人死死捂住拖到了一个小巷里。那人浑身上下恐怕还刮不出三两肉来,一双手仅仅箍着我,硌得我胸口生疼,我正琢磨着要不要叫云礿,便听身后传来一阵喑哑的男声:“子方,是我。”   待环顾四周,发现没人了,他才缓缓放开我,我扭头看去,鼻子顿时便有些发酸。   几年未见,他给人的感觉却依旧未变,本就没什么肉的身子此刻又瘦了几圈。我下意识地想到一句话——瘦得很鬼似的。   然而我终究没有说出口,而是换了个词:“小顺,又瘦了啊,方才没看见脸,我还以为是哪个槁项黄馘的老头呢!”   他闻言只是笑笑,正欲说话,电光火石之间却见一把折扇飞来,他下意识侧身一躲,便见那折扇钉进一旁的木柱上,嵌进去几寸深。   我倒吸了口凉气,小顺腰上的佩剑立即剑拔出鞘,待我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连忙往扇子飞来的方向大喊一声:“云礿,快停手,我没事!”   云礿面无表情地走过去将扇子取下来插在腰间,随即站在一旁也不寒暄,就这样不怀好意地盯着小顺。   小顺闻言,便也将剑回了鞘里,有些尴尬地笑笑:“你……你是云礿?没想到原来你竟比我先找到子方。”   云礿却偏爱往他脸上贴膏药,不领情地瞥了他一眼,淡淡道:“你这油光粉面的又是唱哪出?你千万别告诉我,你既然都已经查到徐子方的住处,却不知道我住哪。”   小顺被呛得一时说不出话来,只讷讷地站在原地,我看不过意,带着点愠怒道:“云礿,你适可而止,大家同乡一场,何苦相互为难!”   话刚说出口,我便后悔了,云礿他那别扭的脾气,大家从小便是有目共睹的,这下他要真生气了,一走了之走么办?   所幸云礿似乎并没有那样的打算,只是缄口不言,继续站在一旁生他的闷气。   我还想问小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便抢先一步道:“此地不宜久留,我们换个地方细讲。”   随后他带着我们七绕八绕,竟是要往城外绕去。我心里疑惑试探地问道:“我们这是要出城吗?”   他点点头:“你们已经被盯上了,再不走便迟了。”   云礿难得地没有说风凉话,我看小顺也没有再继续说下去的意思,便也不再问了。   我正疑惑云礿这会儿怎地如此消停,下一秒变故陡生!   树林里静得出奇,偶尔传来几声不知名的鸟鸣声,大有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我站在一旁,额头上全是汗,手足无措地望着面前剑拔弩张的二人。   小顺瞥了一眼架在脖子上的扇子,冷笑一声:“见血封喉‘出云’扇,云礿,你果然不简单!”   云礿也没什么好脸色,语气中没了先前的别扭,只剩下浓浓的淡漠:“你不也是吗,萧落?哦不,你并不是真的萧落!”   我此刻干瞪着眼看着二人,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又跟萧落有何关系?好端端地从小跟我一起长大的人,现在却一个比一个陌生。   小顺冷哼一声, 身体往后一仰,以一个诡异的姿势弯曲起来,随即像条滑溜溜的游鱼一样,几乎贴着那扇子险之又险往旁侧滑去,随即望着几尺开外的云礿,面色阴沉地道:“云礿,你以为我怕你不成,你要打我随时奉陪。”   云礿嘴角扯出一个冷冷的弧度:“好啊,那我们新帐旧帐一起算!”   说罢,手中折扇打着旋划出一段流畅的线条朝小顺飞去。小顺侧身一闪,将扇子避开,那扇子便又转了一圈,将几片柳叶齐齐切断,随后以一个优美的弧度势不可挡重又回到云礿手上。   我观摩着这毫不留情的打法,心想这云礿是真的下了狠手了,招招直击要害,势必要分出个你死我活来。   小顺面色已全然冷却下来:“‘出云’扇,绢面由西域金蚕丝制成,扇骨由最顶级工匠用玄铁淬炼九九八十一天制成,削铁如泥,其上剧毒见血封喉……看来你是起了杀心了,那也别怪我不念往昔情分。”   我这才开始好好端详他手上那把扇子——通体雪白,扇子边缘上密布着难以察觉的小锯齿,扇布薄如蝉翼,扇骨全是用泛着森然寒光的铁片制成的,往外抛时随着扇身的旋转竟还会往外向外伸出尖锐的锋芒……   趁着这空当,小顺铮铮铁剑出鞘,以破竹之势朝云礿刺去,云礿后退几步,折扇合拢,顺势一挡一挑,将剑尖上的万钧之力巧妙地化解开去。   我望着失心疯一般的二人,用尽浑身解数大喊一声:“够了,你们不要命了啊!”   孰料二人却置若罔闻,完全无视了我的存在,打得越发火朝天。二人便这样过了几十招,依旧不分胜负,我在一旁看得眼花缭乱,肝火直冒,索性破罐破摔,干脆找个干净地儿坐下来看着他们斗。我估摸着这一仗若分不出个胜负来,二人是决计不会善罢甘休的。气血上涌,心一横,干脆由着他们去,心中忿忿想到——全打死在这儿好了!   然而就在这时,林子深处传来了一阵阵“悉悉索索”的衣料摩擦的声音。   小顺眼皮微垂,以攻为守,终于作出了让步的姿态:“云礿他们追上来了!你的死活我管不了,可若是子方被那群人抓去了,只怕凶多吉少。今日之事便到此为止吧,你们跟我走,我不会害你们。”   云礿挡开小顺的一击,也停下了手中的动作,飞快地思忖了利弊,点了点头,吐出一个短暂急促的音节:“走!”   小顺闻言,终于松了口气,拉起我边开始在林中狂奔。 第32章 重逢   绕来绕去绕了大半天,估摸着那群人插了翅膀也追不上了,我们才气喘吁吁地停下来。   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穷道士,体力自然比不上他们两个习武的,跟着玩命一样跑半天,我额头上的汗大滴大滴地跟黄豆似的。   然而容不得我喘两口气,云礿便咄咄地逼问小顺:“你是不是该解释下?”   经他一提醒,我才意识到有些事情确实该解释清楚——忠烈楼怎么回事?萧落怎么回事?小顺离奇的出现又是怎么回事?   他这次也不躲闪,平静无比地望着我的眼睛:“你在越王府碰到的蒙面人是我。”   我揩揩头上的汗,居然也不觉得很意外——大概是是这段时间发生的事太多,我已经见怪不怪了。云礿把我当猴耍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换成小顺我也不难接受。   可又忽然想起什么,我抓过小顺的右手——十分清秀的一双手,并没有什么异样。   我正打算问出心中的疑虑,云礿却先哂笑一声替我解答了:“以你这位拜把子兄弟的神通,弄个假的难道还难吗?”   小顺闻言,脸上痛苦转瞬即逝,随即面色又白了几分。   我信得过小顺,然而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因此我更相信他也有自己的苦衷。望着他那苍白的小脸,我十分心疼,不耐烦地朝他吼了一声:“云礿,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云礿本就不悦,此刻见我眼睛长在耳朵边上地一味偏袒小顺,他的忍耐也已到了极限。我这才意识到,站在云礿的立场,我的做法确实说不过去,因此他面色直接沉了下去,拳头被攥得紧紧的,指节有些发白。我这才意识到,从见着小顺起,我就像是吃了刀子一样的,一直针对他。可说出去的话就像泼出去的水,我后悔也晚了,空气里顿时弥漫起了浓浓的火药味。   我真是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   幸而小顺这时居然不计前,嫌颇为仗义地跳出来解围:“算了,这些事情都回去慢慢说,那些人估计还没走远,我们回去从长计议。”   小顺啊,哥往日里替你打架时流的那些血,没有白流!   云礿没好气地“哼”了一声,拂袖大步流星朝林外走去。见他肯让步,我这才松了口气,云礿没有继续纠缠,说明他其实是认可小顺的。我感激地看了小顺一眼,他感受到我的目光,朝我俏皮地吐了吐舌头,径自向前走去。   我胸中一热,也跟了上去。老实说,这一番波折,除了使我担惊受怕了半晌外,也并未让我有多么不悦,相反我沉浸在一种与故友重逢的喜悦之中——不论他们怎么打,怎么斗,怎么千方百计坑老子,看到他们依旧活蹦乱跳地站在这儿,我便再无他求。   毕竟同窗数载,少年情长,告别又相逢,离帆又归岸,无论前路多么凶险。那些个陪我落拓千山,披星戴月的人终于是又一个个回到了我的身边。   我大笑一声:“得了吧,你们两个这脾气,我还不清楚吗?现在这打也打过了,闹也闹完了,就相逢一笑泯恩仇吧!”说罢,我大步赶上他们,双手顺势搭上他们的肩膀。   下午明媚的阳光透过树梢,斜斜的照在我们的身上。小顺嘴角轻轻扬起一个好看的弧度,他本就有些枯黄的头发此刻在阳光的照射下,金灿灿、毛茸茸的,莫名透出一股温情来;云礿虽然依旧摆着他那张臭脸,面色却也柔和了不少,他别扭的将头转到一边,不知看向何方:“卖你个面子,我宰相肚里能撑船,不跟他计较。”   二人小时候本就瘦的有些可怕,长大后居然还是一丝肉也没长,我便拄着这两根“竹竿”,大踏步往前走去。尽管已经预感到前方的路途并不会那么平坦,然而即使是万丈深渊,我亦可义无反顾走下去,因为我知道我并不是一个人在踽踽独行!   我到京城还没多长时间,作为一个外来客,人生地不熟的跟着小顺绕半天,已是晕得像条撞网的大头鱼。我看云礿那东张西望的样子,估计也和我差不多,于是我们便跟着小顺东绕西绕,绕进了一个十分不显眼的小客栈里。   小顺安顿好我们,就在我和云礿正准备打破沙锅问到底时,他却急匆匆地走出去了,我与云礿无奈,只能开始了漫长的等待。   小顺一走,云礿面色终于柔和了一点。这回换成了我心虚,出门倒杯水看见坐在外头的云礿,也下意识地绕着走。然而怕什么便来什么,他开口便道:“小顺肯定有问题!”   我只得硬着头皮打住他:“得了,你别整天跟黄世仁逼债似的,我们就安安心心等着他,听他回来后怎么说吧!”   他便又转过头去生他的闷气,我如获大赦,从善如流地跑回屋兀自摆弄着那没剩几根毛的拂尘。   我原以为小顺过不多时便会回来,然后没想到他这么一去便是深夜,看他戴月而归满面倦容,我和云礿交换了个颜色,识趣地没有多问,哪知第二日醒来时,小顺又不见了。   我心想小顺不会是故意耗着我们吧,可一合计,若是将这想法跟云礿讲了,以他那比起他爹还要变本加厉的性格,只怕又得跟个老妈子似的成天叨叨个不停,也只好将这想法憋烂在肚里。   就在我琢磨着要不干脆守株待兔等到个月上眉梢,好好盘问小顺一番时,他却出人意料地正午便回来了。   我揪住他,生怕他再敷衍我,他却反手握住我的胳膊,一副被鬼追着命的模样,东张张西望望,将我生生拖出客栈去。他力气大得吓人,我落在他手里更像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孩子。   云礿听到动静赶了出来,我一把甩掉他的手,冲他怒目而视。他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的鲁莽,却没有解释什么,只是沉声道:“太后的人找到这儿了,快走!”   我来不及说什么,便被推上了马,快马加鞭日夜兼程,这一走就是半个多月。 第33章 萧落   大魏国土幅员辽阔,南北之景确实有着天壤之别。此时已是暮秋,一路来时还有三三两两的候鸟成群结队往南方飞去,只可惜并未见着“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之景,那满树的残枝败柳反而透出几分萧瑟。   我们跟着小顺走走停停,不知会被带往何方。   其实贫道十分郁闷。当初就是想去见个老朋友,没想到,就这样被拐骗到了遥远的江南。我看了一眼身旁蹲在地上画圈圈的云礿,相信他比我要更难受。   云礿看出我有意偏袒小顺,也不再多问,显得瓜田李下不说,也问不出个所以然。因此这一路上干脆就是吃饭睡觉画圈圈,成了个安静如鸡的美男子。   我看了一眼小顺,无比哀怨地开口了:“小顺,哥俩可是被你坑惨了。今天你要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我们可不干!”   小顺从小身体便不好,这些天来日夜兼程,奔波操劳,那竹竿似的身子骨此刻更是摇摇欲坠。   小顺转过头冲我们笑笑,面色白得像纸一样,然而这已经是近日来,难得从他脸上看到的较为生动的情绪了。   看见他的笑,我莫明地安下心来。对于他,我总是怀有一种近乎盲目的自信,我始终相信那个从小便同我出生入死的人总不会骗我。   跟着他进了一家酒馆,我总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随即却又打消了自己的想法,因为我敢肯定自己是第一次来。疑惑之余,仔细一想才发现,忠烈楼里似乎也是这样的布局。   进了一个雅间,便看到了等候在里面的人。那人锦衣华服,头上却戴了个斗笠,斗笠四周垂下面纱来将脸遮得严严实实。   直觉驱使我朝他右手上看去——五个手指。我有些失望地移开眼睛,余光却又猛地瞥见,他小拇指旁边还有一道深褐色的疤痕。   云礿比我早先一步反应了过来,他终于放下了这些天来一直绷着的那副死人脸,换上了一副纯良无害的微笑,朝席上那人作了一揖道:“萧老板,初次见面,久仰大名。”   萧落客气地起身,将我们引进座里,听语气是笑着的:“还不知二位贵姓?”   他的声音十分温和,似山间晨风般清爽,然而言语中却似乎带有某种不容抗拒的魔力。   不待我们回答,小顺却抢先一步开口了:“他们叫徐子方和云礿,都是和我小时候的至交!”   “哦?居然还能偶然相聚,那真可喜可贺!”萧落说这话时,语气与平常宴会上那些礼貌的互吹并无什么两样。   我心中忍不住翻了个大大的白眼,还真是“偶然”啊!我正想着云礿这下又会想出什么新花样来讽刺两句,可却紧抿着嘴唇,似乎他并没有这个意思,只心不在焉地望着眼前杯中一片茶叶缓缓浮起来。   谈话便这样不瘟不火地进行着,然而饶是我脑筋再笨,也能看得出来,这寥寥几句话中,却是尺幅千里;而这看似轻松活泼的气氛下,同样是厝火积薪。   我寻思着,二人该不会就打算这样拉一下午的家常吧!   我沙漠里盼水喝时,向来靠谱的云礿却是着了魔怔般呆呆地盯着那茶叶,再没有任何动作。靠他是靠不上了,我也不敢想象这诡异的气氛下的谈话会继续往何处发展,所幸鼓起勇气讲话挑明开来:“萧老板,这千里迢迢寻我们来,不会只是想请我们喝杯热茶吧!”   萧落闻言,挥了挥手,周遭立着的侍女便纷纷往房间外面退去。我知道,正题来了!   “你见过妖后了吧!”我还没想到让他直接点,他还真这么直接!   我点点头,不置可否。   “她怎么说的?”   “她怎么说不重要,萧老板,相比之下我更想听听你怎么说的!”云礿终于开口了,我松了口气,还好还没傻。我轻轻碰了碰他,示意他这要求有些过了。   人家凭本事把我们骗过来,我们就少说两句吧!   可还没完,云礿继续不依不饶地道:“还有,萧老板,既然想笼络人心,却不肯以真面目示人,难道是瞧不起我们?”   这一个接一个的要求怎么听都觉得有些欺人太甚了,然而萧落居然答应了,他比了个手势,示意我们少安毋躁,伸手揭开了他的面纱。   先前我还在想,难不成是个小白脸?出来见人还犹抱琵琶半遮面的。然而当我看到他的脸时,我的胸口仿佛被一块巨石狠狠地击中了。   他整张脸都血肉模糊,半张脸呈现出一种骇人的深青色,另一半则是是凹凸不平的暗红,实在是惨不忍睹,我下意识地移开了眼睛。   “那时候一把大火毁了我半张脸,剩下半张留着也没意思,还会给别人认出来,我索性也用绿矾油给毁了!”   他说这话时面目全非的脸上一丝情绪也望不出来,然而我的内心却剧烈地颤抖起来。说实话,依稀可辨他半张脸有棱有角,鼻梁高挺,若不遭遇变故,应是一副难得的好皮相,然而却要被迫用毁尸蚀骨的绿矾油往那血肉鲜活的半张脸上抹……   他却不容我片刻的悲天悯人,继续不疾不徐地开口讲述十年前的事……   故事的版本跟我从刘太后那里听到的截然不同。   据萧落的回忆,他那时还处于少不更事的年纪,只依稀记得有一段时间,师父每次进宫都要去会见一个蒙面女子,那个女人便是后来的刘太后。   萧落偶然也跟着去了几次,大家都只把他当个小孩子,加上越王本就宠他,也就没怎么把他放在心上。可早慧的他却从二人看似无关紧要的只言片语中拼凑出了一个惊天的计划——他们打算造反。   他那时并不知道造反意味着什么,可他打从心眼里讨厌那个女人,因为每次见完那个女人,师父都会性情大变,暴躁无比。   而他也是后来才知道,刘太后每次带来的消息,内容标新立异,可传达出的消息无非就一个——圣上担心越王功高盖主,打算择一良机除掉越王。 第34章 染毒   这些消息真真假假,现在已无从得知,可从结果来看,刘太后无疑是得逞了的。   之后的事情则和流传下来的版本比较相近了,越王被逼得狗急跳墙,出此下策,成王败寇,被满门抄斩,萧落有幸从密道逃脱,身上便背负了复仇的使命。   “我师父他头顶蓝天,脚踏列马,手挽大弓,心系家国,我不信他会造反!”萧落伤疤脸狰狞地抖了抖,几乎咬牙切齿地说出这句话。   “可你师父若真如你所说,又怎会为太后区区几句谗言所撼动?”云礿适时打断了他,也问出了我心中的疑虑。   萧落之言听起来豪情万丈,可仔细思忖却是漏洞万千,就仿佛小时候我信誓旦旦跟夫子撒下的谎一般,说的比唱的还要好听,可惜却经不起推敲。   说到这儿萧落也面露难色,最终踌躇了一会儿,才试探地开口:“你们有没有听过‘五石散’?”   我并不知道这五石散是个什么玩意儿,然而云礿听了这名字却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你是说你师父他染了毒?”   我这才恍然大悟,早就听坊间传言说朝中官员没几个干净的,其中更不乏瘾君子一类人。看来这服用五石散的风气在朝廷之中十分盛行!   云礿见萧落不答话,眉头又皱了起来:“你师傅怎么会染上那种东西?”   萧落似乎十分为难,但在云礿的压力之下还是说出了实情:“我师父他有偏头痛的老毛病,后来有一天,那姓刘的女人给了我师父一包药,说是她从民间求来的偏方,我师父想也没想就服下了了,几次之后便……可怜师父一直以为刘氏是个心地纯良的女子,甚至对她抱有爱慕之情,她偶然间落下的手帕,师父也将之视如珍宝……”   我和云礿大概都猜到了后面的事情,看他一脸痛苦之色,我便做了个手势示意他停止。   他说的应该不假,那手帕约莫是我爹留给刘氏,而刘氏又落在越王那儿的。   云礿缓缓问:“那你告诉我们这些事情又是为何?”   其实我大概已经能够窥见一点萧落的意图,云礿当然不会不知道,然而他还是想逼萧落亲口说出来。   小顺却抢先一步替萧落回答:“萧老板他并没有其他的意思,只是希望当年的事情为世人所知,他不想他师傅蒙受无辜的冤屈。对令尊的死,萧老板也十分抱歉。但毕竟冤有头债有主,还希望二位明鉴。”   我不懂他这番话用意何在,他似乎不希望萧落向我们坦白他的真正目的。这话说的八面玲珑得很,“令尊”二字像是一根刺深深的往我心里面扎。时过境迁,该变的总是会变,小时候小顺饿肚子时,我爹没少给过他饭吃,然而现在人走了没几年,他就已学会了胳膊肘往外拐。可毕竟各事其主,我也没有立场怨他。   心中憋着一口气吐又吐不出来,我起身向席上行了个礼:“既然如此,那萧兄的情徐某心领了,此事我心中自会有决断,恕在下失陪了。”   小顺见我们脸色不太好,意识到自己的失言,有些惊慌失措地吐出一句话来,却更令我心寒:“子方,萧老板他不是坏人!”   我没有理会他,望向云礿:“你还不走吗?”   云礿起身,眼看一席即将不欢而散,萧落突然叫住了他:“云公子留步!敢问云公子所持之扇,可是‘出云’?”   接连听到两次这名字,看来他这把扇子有点来头!   云礿眼皮抬也不抬回了一句:“正是,萧老板有何指教?”   萧落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他一笑便牵动了那张面目全非的脸皮,显得格外狰狞,我以为他打算对我们下狠手了,可他后面的话却令我摸头不着尾:“没想到居然会在这遇到故人?”   我心道:什么乱七八糟的,怎么又成了你的故人?不知这张感情牌他云礿收不收!   云礿似乎也没料到,皱了皱眉:“恕在下愚钝,还请萧老板明示!”   萧落此刻已是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云公子总该认得‘闭月’吧!”   云礿闻言,原本心不在焉的样子此刻荡然无存。他倏地转过身去,声音陡然提高了几分:“你怎会认得‘闭月’?”   我心中顿时有些疑惑,云礿整天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恐怕就算天塌下来他也不会眨一眨眼皮,这“闭月”到底是何人何物,竟让他如此挂心?   萧落闻言,轻笑道:“何止是认得,此物就在我别庄上,反正萧某对铁扇也没什么造诣,此物理应送给云兄,也算是物归原主了。”   下一秒我简直怀疑我是不是在做梦——我看到云礿的嘴唇居然不可抑制的颤抖起来。   他说:“萧老板,先前多有得罪,今后若有需要,在下定万所不辞!”   这又是闹哪出?   疯了疯了!大家都疯了!   萧落闻言,放声大笑:“云兄果然是爽快人,今后叫我萧落便可。对了,倾城她……可还好?”   云礿眼帘低垂,缓缓道:“沈倾城她……已经死了!”   萧落闻言,也不诧异,只有云礿依旧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他也不再去触云礿的伤疤,吩咐小顺去将我们安顿下来,随后将我们送出了楼外。   我越发觉得云礿深不可测也遥不可及,分开的十年里,我和他对于对方经历的认知都是空白的,想到这儿我心头涌上一股无力感,莫名地十分不舒服。   萧落将我们安顿在一处十分豪华的客栈里,我并没有回自己的房间,而是径直冲进了云礿的房间里。他对我这番无礼之举似乎并不感到意外,只是自己斟了一杯茶静静地喝着,并没有向我解释什么的意思。   望见他这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我心中更是无名火乱窜,终于忍无可忍,一把夺过他手中的杯子,没好气地道:“你倒好,为一把破扇子,就把咱俩给卖了!什么万所不辞,他若要你命,你去死就便成,我可不陪着你!”   我原以为他会生气地反驳我,然而我却见他嘴角弯了弯,心情却似乎好得很。 第35章 倾城   喝口茶润润嗓子,他不疾不徐地开口:“确实是把破扇子,做还没做完,人却死了!”   我更加来气了,索性也便把话挑明了:“好你个云礿,装什么正人君子,还什么自己不沾女色,却为了那个沈倾城,连命都不要了!果然天下乌鸦一般黑,就没有那个男的不好色!”   这话说完,我才发现我好像把自己也算进去了,于是又尴尬地补了一句:“我不算!”   刚补完,我却又肠子都悔青了,自己就连骂个人也那么没气势,真是猪八戒不成仙——全坏在这张嘴上了!   他闻言笑意愈发深了:“谁跟你说沈倾城是女的?”   我下巴差点没掉下来:“你是说……男的,叫倾城?”   云礿笑而不语,算是默认了。   可不知为何,按理来说一颗悬着的石头应该是放下了,可我心中却莫名地泛酸,浑身的火气更是“噌噌”地往脑门上窜!   我也懒得顾忌什么“逝者安息”了,干脆打破嘴巴骂大街:“得了吧,究竟是哪个小白脸,还‘倾城’呢!我看是‘倾人’还差不多吧!”   没想到我这般诋毁他的“梦中情人”,却并未触到他的逆鳞,相反,他似乎对我这幅表现十分满意,笑着打趣:“哟,徐子方,看来这几年没白混啊,终于知道‘倾’是‘坑’的意思了!”   他那副摇着扇子听小曲儿一样的神态实在是令我咬牙切齿,险些一口气没上来,被他气得蹬脚。   他见好就收,终于不再吊我:“行啦行啦,不是小白脸,要是也是老白脸,你和刘太后年纪加起来恐怕都不一定有沈倾城的大!”   我闻言,终于冷静下来,讷讷地问:“那你们怎么都不叫他前辈,没大没小的?”   他笑嘻嘻地回答:“这真不怪我们,江湖中人都知道的规矩,‘沈倾城’三个字后面不能加‘前辈’!”   “为什么?”我下意识地问。   “显老!”他的回答言简意赅。   我:“……”   话题似乎就这么打住了,可我还是不甘心,不依不饶地问道:“那他是怎么死的?”   说到这儿,云礿忽然笑了一下,目光变得柔和起来,仿佛一潭微风拂过的春水。   “那个老不死的啊,算是寿终正寝,死之前还嚷嚷着要吃城东王麻子家的烧饼,一句话把我愣生生从城西唬到城东,腿都跑成了两根竹签子,回去后老东西愣是吞了三张饼才咽气,我简直怀疑他是给饼噎死的……”   说道这儿,云礿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我静静地看着他。他注意到我的目光,也扬起头来看向我,眼底盛满了十年前那些静谧夏夜琉璃天幕中的繁星。   我忽然放下心来,至少在这十年里,他虽受了非常人所能承受的痛苦。却也依旧有人待他如亲人,视他若珍宝。   那就够了。   “对了,”他冷不防问道,“你刚刚是生个什么气!”他眼角的笑意愈发逸散开来。   我忽然一愣,说起来,我那通火确实发得无缘无故。我支吾半天,索性岔开话题:“说起来,沈倾城是你师父?”   他摇了摇头:“不算吧,虽然我这一身武艺都是他教的,可他从来不让我叫他师父?”   “显老?”我学聪明了,吸取了上次的教训。   “不,丢人。”他的回答再次非常言简意赅。   我:“……”   “好吧,其实我知道他老人家嘴硬,他不让我叫他师父只是想保护我,你知道的,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虽然他生前行事低调,可总不能保我一辈子……”   “对了,‘闭月’又是怎么回事?”   “那是沈倾城生前最得意的作品,可惜尚未完成他就已经不在了,临终之前他将扇子交给了别人,吩咐我如果有幸再见到那把扇子,一定要竭尽全力助持有者成事。”   “沈前辈……还真是精打细算啊!”我思索着语言,将本打算说出口的“坑爹”给替换掉。   “可不是,那个老不死的,自己生前远居江湖,不肯参与庙堂之争,死也死不干净,还给我撂这么大个担子。不过他老人家到阴差阳错的,给我们指了条明路。”   “你是说……真相信萧落?”我犹豫着,还是将心中的疑惑说了出来。   云礿闻言,抬眼望了望我,这才明白的思虑,随即叹了口气,耐心地跟我解释:“我不是相信萧落,毕竟我才第一次见他,可我相信沈倾城,他向来做事光明磊落;他平时不怎么正经,但关键时刻还是勉强靠得住的,他所托之人,一定不会是坏人。”   我点点头:“我相信你。”   他笑着打趣:“是相信我和小顺吧!”   我不置可否的点点头,要说没有这个原因那是不可能的,再怎么说,小顺毕竟是我从小玩到大的哥们儿,我相信他总不会害我。相比之下,我与太后仅仅几面之缘,而她的那些说法也不过是一家之辞,若事实真如萧落所说,那个女人也实在是蛇蝎心肠。   云礿再一次一针见血地问出了我心中的问题:“那太后呢?”   我实诚地摇摇头:“不知道。”   云礿沉默了一会儿,随即鼓励似地拍了拍我的肩膀:“没事,你不用感到为难,你想什么,去做便行。毕竟越王府里那条手帕解释起来还是有些牵强……”   他话未说完,却忽然传来了一阵敲门声,我们只好打住话题去开门。   门外站了一个小厮,只带了一句话过来,说萧落有请我们明日到别庄一叙,明早会有车马来接我们。   送走了那小厮,云礿却再也没有将话题继续下去的意思了,只是笑着宽慰我:“别想那么多了,最近一直在为各种事奔波操劳,明日正好去游山玩水,逍遥快活罢!”   算起来之前一直闹别扭,我也好久没有这么跟云礿和颜悦色的讲过话了。我便不再扫他的兴,说了句“好好休息”便回房间了。 第36章 别庄   第二天一大早,便见一辆豪华的马车候在客栈门前。   马车在小路上颠簸行驶着,我掀开帘子,往外望,不断的望见枯叶纷纷扬扬地落下来。才猛然意识到居然已经入冬了。   然而南方的冬天终究比不得北方,是冷不到哪里去的,顶多出门的时候多披两件衣服,睡觉时多加一床被子罢了。我原以为此番赴京,终于能见着一次北方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的豪迈壮阔之景,孰料去了没几日,便又被小顺拐回了江南。   渐渐地的我感觉马车些倾斜,再往帘外看去,果然便见着马车正往一个小山头上行去。   云礿许是觉得气氛太过沉闷,便挑起话稍:“这一路来都一马平川的,终于是见着两座山了。”   我便笑着打趣:“这也能叫山?你是许久没回家,都忘了山长什么样子了吧?”   他没有反驳我,而是点了点头:“确实,跟那雄奇俊秀的十万大山比起来,这些实在是小巫见大巫。说起来我确实十年没回去了,都快忘了那小村子长什么样子了。”   那是我们山里长大的孩子所独有的记忆。望着他眉宇间涌上的的那抹淡淡愁绪,我连忙宽慰道:“没事,待这事情解决了,我们便一起回去。   他只笑笑,没再说话。我心中忽然也跟着惆怅起来,且不说这事况一天比一天复杂,不知猴年马月才有个头,就算真有那么一天,云礿他心高气远,定然打算留在这些繁华地带大展宏图,又怎会甘愿轻易回那小破村子里?   没过多久,马车便缓缓的停了下来,我们下了车,便见着小顺和萧落齐齐地站在一个庄园门口等着我们。萧落又重新围上了他的面纱;小顺虽然是笑着的,眉宇间却一直萦绕着一股愁绪,使得他整个人看上去有些阴郁。   中原门口的那块大石头,上面写着几个黑漆漆的大字——“九重天”。   萧落透过面纱跟我们解释道:“从庄园的最高处望出去,层叠山峦颜色深浅浓淡,正好九层,所以便取了这么个名字。”   我心想就这屁股大的小山丘,也好意思叫“九重天”,合着前后两面连起来,干脆叫“十八层地狱”算了。   不过别庄那倒是布置得像模像样,那萧落也确实是个雅致之人。随即转念一想,光是那小桥流水的木栏,恐怕也够寻常百姓家吃几个月的饭了,不雅致才怪!   高端大气上档次,低调奢华显内涵的前提还不是得有钱!   萧落领我们往山上行去,路过几间厢房时只告诉我们晚上便在此处歇息,却没有停下脚步的意思。一路上,许多鬓蝉云髻、剪翠妆红的碧玉侍女往往来来,却一直未见着闲杂人等。那些妙龄少女一个个粉妆玉砌,气质非凡,不比忠烈楼里那些个逊色。惋惜这别庄人浮于事的同时,我也不得不感叹萧落的大手笔。   我们便沿着那青石板砌成的石阶拾级而上,周遭浮岚缭绕,奇木斗攒,倒真有蓬瀛阆苑之感了。   云礿心情似乎也是极佳,居然笑着同萧落打趣:“这亡羊路、九折途绕了半天,萧老板莫不是要带我们去瑶台仙境罢?”   他话音刚落,只听萧落低笑一声停下脚步道:“就是这儿了!”我一看确实已经到山顶了,再往下走便又是下山的路了。   我还以为他会带我们去什么好地方,没想到就这么一个小破院子。   萧落解释:“从这里遥望北疆。视野最开阔。我看了这附近好几个山头,就这里风景最好。想当年还很小的时候,我便被师父带到了北疆,军旅生活真是艰苦啊,那时我不懂事,整日像个跟屁虫似的跟在他身边。他的部下便千方百计逗我玩,拿我寻开心,那大概是我人生中最快乐的一段时光,只可惜……我师父他一生驰骋沙场,抽尸踏骸,浴血厮杀,大半个北疆都是他打下来的,最终却落得那个下场,而他那些弟兄们,也基本上都死绝了……可我现在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只能蜗居在这江南苟且偷生,寻着这么个小地方日日瞭望,聊以自慰,惶惶不可终日……若他老人家泉下有知,恐怕得气得跳脚吧!”   话说到最后都有了几分戏谑之意,然而我们却都沉默了。虽然明知他不过是在跟我们打感情牌,但毕竟他话中三分是假,七分却是真真实实发生了的,我心中难免觉得悲凉,再次遥望北山,倒真生出了几分苍茫之感。   他又自嘲的笑了两声,说道:“抱歉,让大家见笑了,都请入座吧!”   院内已备好了酒席,还冒着热腾腾的白气,我们入座后,便有绿鬟云鬓的侍女替我们斟酒。   我下意识的去挡,哪想云礿立刻拆穿我:“他要酒量不好,三杯必醉,怕出丑不敢喝来着。”   萧落和小顺闻言,“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我立即瞪了云礿一眼,他才幸灾乐祸地住了口。   小顺见状,问道:“你们这些年一直都……?”   我连忙解释道:“不不不,我和他也是前段时间才碰上的,十年来我与他从未谋面。”   他感叹道:“还真是巧啊!”   萧落闻言,十分应景地端起酒杯来:“既然如此,我萧某便先干一杯,祝贺三位时隔多年还能与故友重逢!”   不得不说,萧落这人心机深重不说,说话的分寸也拿捏得恰到好处。他这一席话十分具有感染力,很快大家便都被他鼓动的兴致昂扬了。我忍不住也端起酒杯来小酌了一口,没想到又被云礿抓住不放了。   “这位徐道长前些时日啊,可是假装喝醉了赖在地上骗我呢,萧老板你可要小心啊,你看他今日喝得如此开心,难说他是见你手笔这般阔绰,打定了注意待会儿要躺在地上讹你呢!”   旧事重提,我颇为羞赧,但自知理亏,只气得像城隍庙里的小鬼,瞪圆了眼睛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小顺见状笑着为我开脱:“好啦好啦,子方的性格你又不是不知道,快说说这十年来你们二人都经历了些什么?” 第37章 旧事   我向他投去一个感激的目光,便听云礿缓缓开口:“其实这些年我过得倒还马马虎虎,只身在外日子定然是不会轻松。我偷偷跑出来之后,少不更事,被人贩子卖到了青楼,所幸我那时年岁还小,只是在楼里帮那些风尘女子跑跑腿,后来我便伺机逃了出来,幸得沈倾城相救,自此便跟在他身边学些武艺。”   萧落闻言有些诧异:“这么说,你是沈倾城的弟子?”   云礿苦笑:“或许是吧,反正那老东西从来不认我。”   萧落安慰道:“云公子,这么说便言重了。沈先生的为人萧某再清楚不过,他一生浪迹江湖,尽管他为人低调,但暗中也与别人结下了不少梁子,他不过是不想给你带来麻烦罢了。”   云礿点点头,不再答话。萧落唤来一名侍女,吩咐几句,不一会儿,侍女便取来了一个锦盒。   萧落双手托着那锦盒走到云礿跟前,小心翼翼地将那锦盒交到他手上:“沈先生扇法天下无双,云公子你有幸得到他老人家真传,想来这‘闭月’交付于你再合适不过!”   云礿接过那锦盒,也不打开看看,只将它随手摆到一旁,道了声谢。   这些天来我已见惯了他这副云淡风轻的模样,知道他表面上愈是平静,心中其实就愈发波澜壮阔。看来被他他一口一个“老东西”唤着的那人人,在他心目中却是实实在在占了师父的分量的。   我忍不住问道:“小顺,你呢?这十年你是怎么过来的?”   小顺闻言,望向萧落:“这一切还多亏了公子,你二人走后没多久。我奶奶便去世了,我一人孤苦伶仃,也总不能一直靠小偷小摸来过活,便打算出去闯闯。一路颠沛流离来到江南,有幸遇到了萧公子,萧公子见我可怜,便将我留在他身边,培养成了他的亲信。”   我闻言忽然有些感慨,十年来,三个人的人生轨迹各不相同,可今日终于又得以重聚。若放在几年前,我又哪敢妄想,有朝一日我们三人还能这样聚在一起开怀畅饮呢?   小顺继续问道:“子方,忙着说我们,你是怎么过来的?”   我闻言,干咳了两声,颇为不好意思。我这十年来,就一直坑蒙拐骗,靠每日诓几文钱过活,马齿徒增,二十几了还身无长技……   云礿见我一副难为情的样子,笑着帮我搪塞:“他啊,不知跟哪位真人学了些道术,替人消灾帮人算命,甚至有一次还给一个大姑娘还魂呢!”   说罢,他微笑着意味深长的看了我一眼。在小顺和萧落的赞叹声中,我的脸从脖子红到了耳朵根。   好个云礿,这笔帐我徐子方记下了。   他却做出一副纯良无害的样子,仿佛在说“我帮你呢”!   我心虚的很,连忙岔开话题:“话说小顺啊,你小时候老爱偷鸡摸狗,看你现在倒人模狗样,呸,有模有样的,手脚总该干净一点了吧。”   慌乱之中,我问的问题也实在算不上高明,不过转念一想,那些不过是小时候不懂事,加上他现在跟在萧落身边,衣食无忧的,总不至于再去偷去抢。   熟料,萧落轻笑两声:“不知二位可听过‘盗圣季檀’?”   我点点头,我这个江湖外人都知道,那云礿更不必说。随即却又疑惑,萧落怎么忽然问这个,难道……   萧落闻言点点头,似是担心我们不信,又加了一句:“不错,他就是季檀。”听声音,竟是带了几分笑意。   小顺有些嗔怒地瞪了他一眼:“你同他们讲这个干嘛!”   我环顾四周,一个是身世显赫,背景雄厚的大老板;一个是大名鼎鼎的“盗圣”;一个是武功深不可测的“出云扇”之主……   我顿时觉得无地自容!   “说起来,徐子方,你记不记得你小时候跟我打架,打不过就躺在地上装死,说起来你还算是我师父呢,好几次我都靠跟你学的这招保下了这条小命!”小顺似乎还觉得我脸丢得不够,意犹未尽地又补了一句。   余下二人立即转头看向我,云礿故作惊讶:“还有这等事?徐子方,不错啊!”   我的脸立刻火辣辣的烧了起来。小顺这招实在是损,既然你不仁,便休怪我不义!   “小顺啊,”我缓缓地开口,“你还记不记得那次,你偷了东西……”   小顺闻言,先是愣了一下,蓦地变了脸色。   我见着他这副模样,心中颇为自得。然而已经晚了,刚刚扒我黑历史的时候,怎么就没见他怕!   萧落显然也望见小顺神情有异,颇为好奇地望向我,我喝了口茶润润嗓子,高深莫测地开口:“小顺小时候啊,偷东西让人家给逮着了,被当场胖揍了一顿,一抹脸上发现流鼻血了。这小子以为自己要被打死了,挂着两行清泪就来找我,央求我替他照顾他奶奶……”   不堪回首的陈年往事又被翻出来,小顺脸色阴一阵,晴一阵,十分精彩。我正乐着呢,小顺忽然又开口了:“那你还记不记得,小时候有一次咱俩打赌,你输了被扒光了裤子倒挂在树上,正巧让邻村的小铃铛看见了,把人家小姑娘羞得也顾不上什么步若莲花了,朝你啐了一口撒腿就跑。说来你也怪能耐的,若是我啊,之后见着人家都得躲着走,你倒好,还有本事三斤烈酒给人上门赔罪去!”   云礿忽然来了精神,问道:“之后呢?”   小顺继续慢悠悠地开口:“也不知那小姑娘被喂了什么药,居然还真的原谅他了,那之后啊还天天粘在他屁股后面一口一个‘子方哥’……”   纵使我脸皮再厚,也实在是听不下去了,夹起一粒花生米便朝小顺扔去:“我说你他妈还来劲儿了,是不?”   小顺嬉笑着侧身躲过那花生米,还装模作样地小声冲另外二人道:“你看,害羞啦!我跟你们讲啊,他小时候为了给那小铃铛买簪子,还去骗牙牙学语的小孩子的钱呢!”   这些事我自己都忘了,现在又给这厮翻出来,我太阳穴“突突”直跳。   云礿似乎还觉得我处境不够窘迫,继续火上浇油:“那事儿他可不光小时候干,前段时间骗小孩子铜板都还给我逮着呢!”   萧落闻言,故作严肃教育我:“徐道长这便是你的不对了,修道之人怎么能干些这种勾当呢?”   说罢三人齐齐大笑起来,我望着他们的快活样,实在是苦不堪言。好好的一顿饭,愣是让他们搅成了我的声讨大会。 第38章 暗示   最后还是萧落给我个台阶下:“算了吧算了吧,你看道长的脸色,难看的跟猪肝似的,再说下去啊,待会他就吃不下饭了!”   主人发了话,云礿与小顺自然是从善如流地打住了话稍。   既然人家台阶都给了,我也没有不下的理由,于是便顺势随便找了个话题:“唉云礿,你平时不是最喜欢吟诗作赋吗,今日也来吟两句给大家助助兴怎么样?”   云礿既没推脱,也没答应:“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久闻萧公子遍受五经,通晓文墨,兼设子史,雅好属文。不知今日可否与云某切磋切磋?”   萧落笑道:“云公子先请!”   云礿脑袋微侧,上联便立刻脱口而出:“净性灵淑韵不凡,深山涧,风姿更翩翩。”   萧落闻言,轻笑一声,下联便信手拈来:“雪落高枝映蕾菲,惊洁美,卓然岂摧眉。”   云礿连连赞叹两个“好”字,一联便又脱口而出:“ 刺向云霄拒荡浮,根节固,虚心最杰出。 ”   萧落略一沉吟,下文倚马可待:“谢尽百花绽野兴,春夏去,霜打志焉屈?”   ……   我目瞪口呆地观摩着二人这几番周旋,小顺也不敢打扰二人那愈发盎然的热情,只低低跟我解释道:“二人对的其实正是那花中四君子。”   我低低应了一句,反正横竖也听不太懂,干脆夹起花生米往嘴里扔,扔了半晌,那陶醉得无法自拔的二人才察觉到我与小顺皆是意兴阑珊,便停了下来。   此时此刻我也知道,该往台面上摆的东西差不多摆完了,接下来的才是重头戏。果不其然,萧落又没头没脑地吟了一段:   “贼杀人以刀,锋刃不过一命;   吏杀人以法,讯拘不过十家;   王杀人以政,荼毒遍于天下;   而以刀杀人者伏诛,   以法杀人者受赏,   以政杀人者王天下。”   我意识到他话里有话,立即装模作样、顺水推舟问道:“萧兄何出此言?”   萧落立即感叹道:“徐道长这十年来也一直于民间各处游历,相信在座的没有哪位比你更有感触。这年头,等着吃饭的嘴比天上的星星还多,可话又说回来,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归根结底呐,还是得怨上头的人……”   我继续装模作样:“萧兄的意思是……”   他叹口气:“徐道长,明人不说暗话,今日我便打开天窗同徐道长讲吧,当今圣上昏庸无能,外戚祸乱朝纲……”   他正说得激扬愤慨,却被云礿无比坚决地打断:“够了,萧老板深谙大义,只是有些话……若是让有心人听去,可是要掉脑袋的。我与子方所求者,衣不过适体,食不过充饥,对于生民大计实在是有心无力”   萧落还欲开口,云礿又道:“萧老板还请适可而止,沈倾城的底线,你是知道的,我不看僧面看佛面,能帮的自然该帮你。然而朝纲之事,他生前不愿涉及,那云某自然也没有帮你的道理,况且萧兄也太高估云某的实力了,在下不过一介江湖莽夫,今日恐怕要辜负萧某厚望了……早便听闻萧兄剑法了得,不知今日能否有幸一睹,至于其他无关筵席之事,还望萧兄不要自讨没趣!”   萧落闻言,也知强扭的瓜不甜,苦笑一声:“云公子果然玲珑剔透得很,那萧某便献丑了!”   随即剑拔出鞘,一个利落的转身跃至院中宽敞的空地处。   他一袭绀衣上下翻飞,一招一势力道都恰到好处,潇洒落拓至极。我看得眼花缭乱,忽然觉得额头一凉,还以为是下雨了,仔细一想却觉得不对,忽然听闻小顺惊喜地叫了一声:“呀,下雪了?”   我伸手去接,果然便见颗颗晶莹的颗粒落到手上,顷刻间便化成了一个个小液滴。   还真是奇了,原本正遗憾,好不容易捱到冬天,却又阴差阳错到了南方,不知还能不能看到雪,哪想这惹人喜爱的小东西竟那么快便降临了。   我记得小时候,难得下了场小雪,一群小孩子聚在一起伸手去接,那雪往往落不到手上便化了。谁有幸捧着几粒,便高兴得像个窜天猴,大叫:“偷白糖咯,偷白糖咯!”   想起那些童年趣事,心中不由得柔软下来。雪越下越大,竟有些纷纷扬扬的架势了。云礿不由得也感叹了一句:“是啊,这天年,真是奇怪!”   我循声望去,便见纷纷大雪之中,他一袭白衣正襟危坐在我身旁,缓慢地伸出那双纤长的双手,轻飘飘地捧过几粒洁白,吃吃吟到:“应是天仙狂醉,乱把白云揉碎!”   似是感应到我的目光,他似睨非睨转过头来,随即对我轻轻笑了一下,一双星目随即弯成了两弯浅浅的月牙。   刹那间,我忽然觉得,滚滚红尘之中,幸得一人,嗔痴如斯足矣,只那一眼,一眼万年……   雪越下越大,不一会儿便落了我们满头满脸都是。我趁着兴致也放开了喝,上好的猴儿酿,几杯下肚眼前便模糊了,索性便趴在一旁看他们三人推杯换盏。也不知送酒的侍女跑了几个来回,天色终于暗了下去,萧落便将我们送回了客房。临别之前小顺还折了几支待放的梅花,替我们插在房中。   我忽而想起来,从前小顺也最喜欢到后山去折梅花。有一次爹爹下地干活,吩咐我留在家里做饭,我把柴火隆着放进锅洞里,又往锅里舀了几瓢水。那时我个头还小,怕米煮糊了爹爹回来不高兴,便搬了个凳子站在上面,拿把大勺子不停地搅。谁料用力一猛,重心不稳,我整个人往锅里跌去。   我整个人都蒙了,想到爹爹从小哄我玩的“煮坏孩子”的故事,害怕得浑身发抖,也忘了赶紧爬出来,只是下意识地“哇哇”大哭起来。幸好那时水还凉着,不然我整个人恐怕不死也得蜕层皮。   小顺刚折完买梅花回来,路过我加家门口时听到哭声,几个箭步冲进我家将我从锅里抱了出来。   我受了惊吓,哭声一下子止不住,后来爹爹回来时我嗓子都哑了。抬起一双鱼泡眼,才见小顺面色阴沉地在一旁不知站了多久。爹爹还不知死活地笑弯了腰,捧着肚子拿我开玩笑:“你怎么不在里面多呆会儿?今晚我也难得开开荤……哦对了,小顺今晚记得留在咱家吃饭哈!”   小顺低声谢绝了我爹,拾起一旁因用力过猛已被拦腰掐断了的梅花,头也不回地往门外走去。我才发现他的大拇指被梅枝扎出了一个大口子,此刻正汩汩往外渗着鲜血。   酒劲上头前,我用最后一丝神志思索着:方才小顺居然没有将这件事情抖出来,兴许是是时过境迁,已经忘了罢。 第39章 夜谈   也不知是睡了多久,醒来时天已经黑了。我口渴得很,起身倒茶,却发现门外立着一人影,我吓了一跳,推门出去,发现是云礿。   他冲我诡谲地笑了笑:“带你去个地方!”   的确,最近以来一直在为各种事情疲于奔命,今晚月色不错,也难得像这样放松一下,我笑着打趣:“怎么着,不会又要去那些都什么什么楼了吧?丑话先说在前头,今晚我可不……”   他猛地我背上拍了一下:“得了,闭嘴吧你,这荒郊野岭的,我去哪给你找姑娘!”   我吃痛地吸了一口凉气,破口大骂:“狗子,你变了,你还是我认识那个温文尔雅,文质彬彬的云公子吗,咋还打起人来了?”   我正琢磨着他会带我去什么花前月下,亭台楼阁的好地方,赏赏月、吟吟诗,再喝两盅时,他却忽然停下了脚步:“到了。”   我差点没被自己的口水噎死:“不是,云大公子,身为文化人,你能不能有点文化人的自觉?良宵清光,此夜难再,我还以为你是捣鼓那些风花雪月的好手,原来你对月抒怀从来都只是绕着破屋子转一圈啊!”   他的立即摆出一副“再逼逼老子弄死你”的表情,我之这才悻悻地住了口。随机,他又从一棵老树下搬来一道梯子,身先士卒往房顶爬去。   我望了眼那高高的屋顶,记得上一次在去洛城途中……我不由得咽了口唾沫。可随即想想,我要是再多话,云礿恐怕会先把我绑上去,再狠狠扔下来!   他见我迟迟不肯上去,探出头来了一句:“徐子方,你磨蹭个什么,这种事情你小时候做的还少吗?”   我一咬牙跟了上去。   房顶确实有些老旧,上面布满了青苔,砖瓦都有些松动了。我打趣道:“合着你还当了不少的梁上君子,这可不像你!”   他找了个平整的地方,拍拍灰尘径自躺了下去,随即指了指身旁。   他的一举一动仿佛带有某种特殊的魔力,总是不容我拒绝。我苦笑一声,只怕这才换的衣服,又得洗了!   夜晚静得出奇,这一带的又人烟稀少。深黑色的天幕仿佛一块巨大的琉璃,一点点的繁星嵌在其中,堪堪地流动着,冷冰冰地,仿佛只要我们一说话,那苍穹便会被震碎,一块一块地掉下来,砸在我和云礿的额头上,胸膛上,双腿上……而我们,就在下一秒化为齑粉。   可望着这南斗阑干北斗溪,我却并不觉得害怕,心中反而涌上一丝庆幸。   庆幸什么呢?我自己也说不上来,或许是庆幸这十年来的苦痛终于以另一种苦痛形式的开始得以解脱,或是庆幸自己能与他粉身碎骨在这浩淼天穹之下?   我随即否定了自己这荒谬的想法。   方才说起姑娘,我忽然想起一事:“哎云礿,你那笔风流债打算怎么偿?”   他愣了愣,半晌反应过来,十分实诚地答:“不知道。我不过是偶然救过她一次,她就赖上我了。”   我记得那小娘子倒还有几分姿色,灵机一动,嘿嘿笑道:“云大哥哥,你是我好兄弟,为好兄弟自然该两肋插刀!这样吧,这笔债兄弟我替你偿?”   他有些诧异地扭头看向我,眼中酝酿着复杂的情绪:“你真喜欢她?”   我其实就是打算调戏调戏他,哪想他居然当真了,我有些心虚,“切”了一声:“云礿你真没趣,看你那心疼的样子,舍不得就舍不得呗!我对那小泼妇才意思呢,想我家小铃铛,多么温婉贤淑……唉,也不知她现在嫁人没。”   云礿没有说话,就这样静静地望着天,眼底似有一汪深不见底的水。   气氛静得可怕,我忽然意识到我似乎说错了话——云礿他是沾不得女色的,我方才那袭话无疑是往他伤口上撒盐。   我觉得我有必要再说点什么。   清风徐来,扰袖弄摆,我打着腹稿,这时最好感叹一句:“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可原本所有深思熟虑的话一到嘴边却又都咽了回去,吐出来的连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我听到一句低低的呓语,那声音甚至不属于我自己。   我说:“云礿,过往那些恩恩怨怨都一笔勾销吧!”   我同样听到他的声音仿佛来自很远的远方,遥远得有些不真实。   他说:“好。”   我鼻子忽然就有些发酸,我有什么立场提这种要求?这句话谁都有资格对他说,唯独我没有。丧父之悲,离乡之痛,都是无辜的他在承受,怎么可能因为一句话便一笔勾销。   可是偏偏他答应了。   我忽然很后悔为什么要问出那句话来,现在的我更像是个乞丐,用仅存的尊严奢望换得他的原谅。我为自己的莽撞感到羞愧,手足无措地想逃离这个地方。   可云礿却在这时偏过头来,将我的慌乱一览无遗。   他就这样定定地望着我,却更像是在自言自语:“你还记得吗,我们小时候也是这样,那时徐叔叔也还在。那是我记忆中最快乐的一段时光!”   他的声音很轻很轻,携着少许温热的气息轻轻抚过我的颈侧,我只觉得从他视线和呼吸所及之处,仿佛有一团熊熊烈火以不可阻挡之势往我全身扩散开来。   永恒时间亘古不变,往昔的记忆穿越洪流竟惊人地与眼前情景重合。那时候,也是这样静得能滴出水来的夏夜,我和他也是像现在一样并排躺在小院里,爹爹就拿把蒲扇轻轻地在一旁扇着。   我总是假装自己睡着了,再悄悄侧过头去偷看云礿。云礿总是望着天,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其他的我大抵也都忘了,只记得他那双亮晶晶的眼中仿佛也有星星在闪。我那时常常想,云礿是不是将整个星河都揉碎了,盛进眼睛里。   而所幸十多年来,无论发生了什么,他的眼底始终星光璀璨。   我凝视着他,不由自主地便开口了:“云礿……”   可接下来,我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然而也不必我说什么了。   一阵温热覆上嘴唇,望着那羽扇般修长稠密的睫毛在我眼前放大,我只觉四周一片虚空。 第40章 预兆   辗转反侧至天亮,我彻夜无眠,然而该来的总是会来的……   “徐子方,醒了就别赖着啦,收拾下东西准备走了!”   想当年我躲包租婆也没那么心惊胆战啊?   这人一睡不着觉便老爱胡思乱想,昨夜种种又悉数盘亘在眼前……   望着眼前放大无数倍的面孔,我脑袋一时之间有些卡壳,只好手足无措地任云礿在我唇舌之间温柔至极地搜刮着……   良久,他意犹未尽地放开我,我不敢直视他的表情,只好落荒而逃。   然而刚下了屋顶,便看到了小顺。他十分关切地凑近我,我心中一惊,下意识地躲开。   他满脸莫名其妙,提起灯笼往我脸上凑近了些:“我听小蝶说,你们醒了,就过来看看。怎么脸这么红,酒还没醒?”   我支吾了半天,搪塞过去。   他忽然拉起我的手,踌躇着开口:“子方,有件事我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我此刻是东西耳朵南北听,胡乱说了句:“有啥事儿改天说,不急。”便冲回房间将门反锁起来,没有在意小顺在我身后抛下的那一声长叹。   躺在床上,我仔细回忆着这些天的事情,忽然想到他似乎是沾不得女色的……   这事儿我一直没太往心里去,从来都只当他脸皮薄,非要打肿脸充胖子装正人君子,现在细细想来,那夜藏春楼前他确实晕了过去,难道……   可这些事情我在这儿冥思苦想半天总归也只是一个人自作多情,就像喝白水一样,冷暖终归还是只有他心中有数。   就这样胡思乱想着,一宿过去了,直到清晨的阳光针一般扎到我眼睛里,我揉揉生疼干涩的双眼,莫名觉得自己像个怀春的大闺女。   昨日夜里的情景还是不停的在我脑海里盘亘徘徊,我像赶苍蝇般挥了挥手,却怎么也无法把那些画面挥到脑后。一想到待会儿不得不面对云礿,我便浑身不自在。   然而等我下了楼,看到云礿若无其事的坐在厅堂内烤着火炉喝粥时,那几分不自在顿时全都转化为了牙痒痒。   我一直不住我的满腔怒火,走上前去一把夺过他手中的碗。好你个云礿,我愁得整晚睡不着觉,你倒好,该吃吃该睡睡,逍遥快活得很。   他抬眼望了望我,曼斯条理地又把碗从我手中拿过去:“干嘛啊大清早的,吃了炮仗?”   我简直要被他活活气死了:“你……”可话刚说出口,我便后悔了。莫要说这大庭广众的,有些话便是让我单独问他,我也拉不下脸啊!   果不其然,他永远知道该怎么对付我,眯起眼睛懒洋洋地问道:“你什么呀?”   我无奈地叹口气,只得丢盔弃甲缴械投降:“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行了吧?”只要和他一对上眼,无论这仗我怎么打,都已经注定是孔夫子搬家。   他笑眯眯的回答我,昨晚的事便算就这么翻过去了:“待在江南没什么意思,我们这趟来南方,太后不会不知道,回去听听她的说法罢!”   云礿言下之意是想让我当墙头草,先暂时一边也不要落下。   我总觉得这做法有些不厚道,然而眼下萧落与太后都公说公的理,婆说婆的理,我一时之间也没法决断,干脆便取这么个折中的办法罢。   萧落手底下似乎又出了点问题,天还没亮就赶过去了,小顺听说我们要走,也不意外,只说过阵子再去看我们。   我与云礿南渡还没有几天,便又踏上了北归之路。   回去的时候小顺给我们安排了豪华的车马,一路上悠哉乐哉、游山玩水似的,加上越来越靠近北方,好几处路都给大雪封住了,车马行不快,我与云礿干着急也没用,索性只顾吃喝玩乐,将沿途一带大部分名胜古迹参观了个遍。捱近年关时,我们终于到了京城城郊。   一路上我和他关系倒颇为和谐,两人打打闹闹,没事便拌拌嘴,仿佛从未有过那天晚上的事情。   他没提起,我也便默契地没问。渐渐地我都有些怀疑,那晚他兴许只是酒劲儿上头,不知道自己干了些什么罢。   快要过年了,偷鸡摸狗、无事生非的人也多了起来,城门处的盘查严了许多,我们逗留在城外的一家客栈里,打算明日进城,这时便传出了一个惊天动地的消息——户部侍郎吴满荣贪赃枉法闹出了好几条人命,朝廷一怒之下彻查此案,证据确凿,将其满门抄斩。   我没读过多少书,也不晓得官场上这些尔虞我诈的事情,只隐约觉得这事儿动静不小——其稀罕程度恐怕不亚于玉皇大帝娶了土地婆。   为这事操心的当然便轮到云礿了,他自小读的书多,深谙一些官场上的道理。   “你那老太后恐怕过年之前是没工夫见你了。”他只意味深长地抛下一句话。   我一听他口气便知他有话要讲,连忙追问:“什么意思?”   他慢悠悠地喝口茶,跟我解释道:“吴满荣乃刘氏表兄的干儿子,勉强也算是她侄儿子,你那岳老兄这回倒是咬紧牙关要下狠手了。”   我仔细一回忆,似乎真听说过这人。吴满荣年纪没比我大多少,其人相貌堂堂,可惜空有其表,除了溜须拍马,一无是处。他而立之年能做到那个位置,倒真不是他有几把刷子,全凭他一个好爹爹和一个好干爹罢了。   他就明说我便明白过来,近年来吏治败坏,贪赃枉法的肯定不止吴满荣一人,更何况若放在平日里,区区几条平头百姓的性命,在那些权宦眼里恐怕还不抵蚂蚁子放个屁,这次的事却连他两位“爹”都盖不住,反而掀起了这轩然大波,足以说明上头的人是动了真格了。   岳纶,准确说是颜寅,定然不会甘愿当一辈子傀儡皇帝。沐猴而冠许多年,恐怕都只是在卧薪尝胆。照这副志在必得的架势,奋起反抗那一朝,兴许已经不远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这些人勾心斗角我倒真没什么兴趣,我索性开门见山地问:“那这事儿跟咱没关系吧?”   他也十分开门见山地回答我:“不知道。”   我叹口气:“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第41章 剧变   再一次回到那间小破屋,我深刻体会到一句话——“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   走了几个月,回来时桌上已经摞起了厚厚的一层灰。桌上还摆着几个月前喝剩的茶,那时我以为不过是去酒楼坐一会儿,天晓得这一走,回来时竟已经要过年了。那茶已经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浓褐色,我忙将之拎往门外倒了,又拿湿抹布将落灰的地方全部抹了一遍。忙完这一切,我朝硬邦邦的床板上一躺,倒真有点回家的感觉了。   太后那边估计是暂时不会有什么动静了,一闲下来,我便想起了阿哲那小崽子。   见到他的一瞬间,我的心脏仿佛被一双大手捏紧。我从小便听爹爹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可愧疚感涌上来,眼泪便也忍不住掉下去了。   他整个几乎是皮包骨头,三根棍子撑着那窄窄的肩膀,眼眶深深凹陷下去,呈现出一种铁青色,两只并不有神的眼珠子有一搭没一搭转着,见我和云礿回来了,薄薄的嘴唇像被两根线牵动着往上提了提,声音细若游丝地喊了一声:“徐道长,云叔叔!”   我便使唤云礿去陪阿哲玩,自己则将阿哲他爹叫了出去。那男子临出门,还顺手将门背后的烟锅和一个小口袋拎了出去。   不待我发问,他先从袋中拿出几页“淡巴枯”,揉碎了往烟锅上一燃,深吸几口,自个儿陶醉了一会儿才长叹一声:“这孩子命苦,许是活不过正月了。”   我望着他头顶三寸幻化的青烟,忽然有些愤慨,想斥责他孩子都快没了,他还染上这害人玩意儿。可随即一想,小孩是人家的,而我给了承诺却也没兑现,又有什么立场来指责他呢?   “抱歉,我不是什么活神仙……”我低低地道。   他仰着头,从那参差不齐的胡渣见又吹出一口烟来,随即有些自嘲的笑了笑:“道长不必自责,大家都是混口饭吃,我能理解的,况且连我这个当爹的都是现在这副模样……要怪就怪我命太硬,先是丧妻后又丧子……”   这样一来气氛就变得格外沉重了,我受不了他身边萦绕的“淡巴枯”的味道,仓促安慰他:“算了算了,最后这段路,好好陪他走完罢。”随即便进屋去了。   阿哲精神似乎不是很好,怏怏地垂着脑袋像是快要睡着了,云礿似乎也没什么话跟他讲,只是静静的坐在一旁望着他。阿哲他爹吸完烟,便拎着他的烟锅进来了,也像根焉黄瓜似的耷拉个脑袋。望着那一大一小二人,倒真像极了一家人。   四个人了便真不讲话了,各想着各的心事。我实在是受不了这样的静默,起身告辞离去。出门前,我回头忘了一眼,云礿跟在我后面,那局促的屋子在昏黄的烛光中显得有些森然,倒真透出股死亡的气息来。   我思绪万千,方才又憋了许久,便主动跟云礿搭话:“以前总觉得自己命硬,可看了其他人后,却又觉得活着似乎真挺好的。”   他点点头,没头没脑来了一句:“能够再遇到你,我忽然觉得,我死了那么多次都没死成,大概真是天命注定!”   我忽然意识到,谈话似乎正朝着一个诡异的方向发展,连忙堵住了他接下来的话:“天色不早了,我就先回去了。”说完,也不等他回答,便闪进了屋。   如此搪塞他,他倒似乎也没有任何的不悦,柔声说了句:“这些天舟车劳顿,你早些歇息吧!”   我心想他是哪根筋搭错了,平日里我随便说一句,他都能写篇千字文来反驳我,现在又这般好脾气了。还舟车劳顿呢,劳顿个屁,天天除了吃喝拉撒睡便是游山玩水,肥膘都长出三斤来了。   回到京城之后,日子还是照样过。我忽然才发现,其实我似乎挺留恋京城的繁华的,至少每次我披了那身道士的皮到街上去招摇撞骗的时候,总会有那么几个冤大头愿意当我的大肥羊。   其实上次太后给我的银票还剩了好多,若无其他开销的话,紧够再吃几个春秋了,温饱大计倒不是我坑蒙拐骗的理由。然而云礿日日在隔壁屋闲着,不是念书就是替人写诗作画,自从经历了九重天那一夜,我实在是有些害怕和他单独相处,索性操起了老本行出来打发日子。   我与他都是一个人住,小锅小灶的生火也麻烦,我与他便达成了某种默契。我在外面挣了钱,便去市上割块肉再买把小菜,若是当天运气好多挣了几文钱,便去西街买半斤糖炒栗子。回家后云礿已生好火烧好水,我便能舒舒服服地擦个身子。   这样下来小日子过的倒也滋润。不过有人舒坦便自然也有人坐立难安。   先是颜寅的亲信——工部尚书姚衡姚大人在家暴毙身亡,接踵而来的便是太后妹夫刘永德被弹劾贬至黄州,随即刘太后的侄女儿德妃怀孕与皇后小产的消息一并传出,继而皇帝新政如火如荼开展开来,一大批“太后党”官员纷纷落马——一边是垂帘听政多年的老狐狸,一边是气候初成的小皇帝;一边根基雄厚,而另一边则如雨后春笋般势不可挡,两派势均力敌,斗得不可开交,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加上不断有官员在家中遇刺的消息传到市井中,一时之间,人心惶惶,而年关便在这样的紧张气氛中悄然而至了。   年三十这天,我与云礿早早地便去市集买了鸡鱼。穷苦人家一年到头也就盼这么一回,马虎不得。   我最不擅长下厨,哪怕是切个土豆丝儿,也能切得有小拇指粗。云礿就不一样了,在青楼里得伺候那些花魁,若不能如了人家的意,他就得挨鞭子;后来跟了沈倾城那老头,估计也是个跟我一样生活不能自理的主儿,于是在吃的上,云礿确实有两把刷子。   不过这倒正好遂了我的意,他做饭着实有一手,给他根白萝卜他也能雕出朵花儿来。我坐在桌旁喝着茶,看他忙里忙外的,心想,将来找小媳妇也得找个像他这样的!   可这想法冒出来后我又总觉得哪里怪怪的,索性也不再乱想,出门逗小孩儿去了。 第42章 除夕   难得过场年,阿哲那寡淡的脸上终于多了几丝血色,身上的棉袄也是崭新的。见了我,瑟瑟地叫了声:“道长好!”我忍不住伸手捏捏他并不丰腴的小脸儿,从袖子里摸出几颗糖给他。   他心情显然十分不错,小心翼翼的将裹着糖的油纸拆开,正要放进嘴里,却又扬起瓜子仁儿似的小脸蛋,将那几颗糖递到我面前:“道长先吃!”   我笑笑摆了摆手:“贫道是大人了,不爱吃糖的!”他闻言,才放心地将糖放进嘴里含住。   我看着阿哲爹爹一个人在厨房里忙来忙去的,也不好照顾小孩儿,便将阿哲“拐”到了我和云礿那儿。   小孩儿似乎没怎么吃过糖,坐在凳子上也不安分,高兴得扭来扭去,不停地砸吧砸吧嘴,我心想,早知道这小破孩这么好打发,我也不用伤那么多脑筋了。   望着他那兔子般的神态,我忍不住上前逗他:“怎么了,板凳上有钉子?”   我估摸着他是生怕糖掉出来,只紧紧地闭着嘴巴摇了摇头。   我用食指朝他小鼻子上刮了两下:“真有那么好吃?”他便立即点了点头。   “好,那以后贫道天天买给你吃!”他听了这话,倍受鼓舞,扭得更欢了。   云礿见状:“你啊,别整天跟逗小猫小狗似的逗人家,要闲得无聊帮我切菜!”   我撸撸袖子便要去拿菜刀,被他一把拍掉手:“洗手去,脏死了!”   我嘀咕一句:“婆婆妈妈!”但还是乖乖去洗了手。   事实证明云礿确实不该叫我切菜,望着那几块歪歪斜斜的萝卜,我颇为心虚地叫了云礿一声。他看过后居然也不惊讶,还若无其事地说了句:“唔,还不错,继续!”   我心中琢磨着他今天又是哪根筋搭错了,拣现呈便宜挖苦我的机会都不要。寻思着寻思着,手指上一痛,便见血珠子缓缓地从我食指指尖上渗出来。   云礿听到动静,皱着眉头走过来,嗔怪道:“二十多岁的人了,还笨手笨脚地!”   我心想果然是我太高估他了,还以为过年他会少说两句。不过他毕竟也是关心我,这风凉话到也说到了我心坎里。   想着想着,我手指忽然一热——他竟低头将我手指含进了口中。   之前上那一点点温度似乎将我整个人身上的火都点着了,我浑身的血液顿时往脑门上涌去。云礿力气大得很,我下意识地使出吃奶的力气想抽出手指,却被他死死摁住动弹不得。   完了完了,他一定是疯了!我如是想。   然而偏偏怕什么来什么,我这边眉毛上的火还没灭呢,门口阿哲他爹就进来了。   “徐道长,我们家饭也……呃,二位继续……”说罢,他又夹着尾巴退出了门外。   上回在衣柜里发现云礿,便已经够尴尬了,这回才是白布给扔染缸里,洗也洗不清了。   云礿若无其事放开我:“下次小心点,你就在旁边坐吧,我来弄就行!”   我用手扶住额头,冲阿哲摆摆手:“乖阿哲,回家去吧,我就不送你了!”   我是真没那脸送他。   小孩闻言,屁颠屁颠地往门外走去,末了还回头问我一句:“道长的血是甜的吗,为什么云叔叔那么喜欢?”   我:“……”   云礿似乎并未觉得多尴尬,反而高兴得很,依旧忙里忙外活脱脱一个贤惠的小媳妇儿,我插嘴插手都插不进去。   我叹口气,搁他那儿莫说只是被占了点便宜,就是膀子被他给折断了我也只好乖乖往袖子里塞。   挨近傍晚,那一桌子菜总算是做好了。   嗯……糖醋菊花鱼、汁烧酿茄子、金蒜香排骨……   得了,让他吸两口血值了!   方才心中的兵荒马乱全都被我抛之于脑后,我拿起筷子便大快朵颐。   既然过年了,那么酒便是必不可少的。我也破例喝了几口,两盅下肚就已入夜,眼睛有些模糊了,云礿便提议上屋顶去。   我正要答应,忽然想起在九重天那夜,顿时一个激灵,连忙摇了摇头。随即心里一阵苦逼,我堂堂七尺男儿,干嘛天天跟防火防盗防色狼一样防着那坑爹云礿。   罢了罢了,谁让他坑爹呢……   提议被拒绝,他似乎颇为失落,又开口:“那我们去巷口看小孩放烟花?   我一想,巷口人那么多,狼叼熊孩子都还得捡人少的时候上,他云礿总不能在大庭之下对我动手动脚的罢,便也就点了点头。   巷口已经聚了一群人,平日里小孩子睡得着早,只有熬到过年这样不分昼夜地狂欢一次,于是这般万人空巷的场面也很难见着。我环顾一周,发现阿哲也在人群之中,不过脸上依旧怏怏不乐地,一双小手死死攥着他爹的衣角。   不远处的戏台上一个凤冠霞帔的花旦捏起兰花指,水袖曼舞,衣袂轻扬,“咿咿呀呀”地唱着些我听不懂的词儿,台下围了一群人,我估计也和我一样看不出门道只能看看热闹。   望着灯影重叠中那袭红衣裳,我颇觉新鲜,拉住云礿衣摆:“唉云礿,我考考你,你看那群人呐,就是秤砣掉到了井里头,猜一个词儿!”   云礿虽然转过头,语气虽然也是茫然,但一双眸子明明白白地就像春雨洗过的太阳:“是什么?”   我心中忽然一阵得意:“原来还有你云大哥哥猜不出来的东西啊!我再提示你,就是你现在这样啊!”   他还是摇头,眼底微微漾着笑意。   “就是不懂啊!秤砣掉井里,那不就是‘卟咚’的一声吗!”   他轻轻用手敲了敲我的脑袋:“这算什么谜语?”   我大笑道:“不管,猜不出来便是猜不出来!”   他含笑望向我:“那好我也考考你。天鹅飞去鸟不归,良字无头双人配;双木非林心相连,称断人和有谁知。 ”   我不服,反驳道:“不行,你这个那么长,让我怎么猜!你告诉我是什么嘛!”   心中隐约有种微妙的预感,而他却只故作神秘笑着摇摇头,一挥衣袖径自往前走去。 第43章 谜底   一个人搁那儿琢磨半天没个结果,我十分颓然,见着一群小孩在那放烟花爆竹,便有些好奇地围上前去看。云礿见我如此三心二意,似乎有些不满:“人家小孩子玩的,你凑什么热闹?”   我冲他伸了伸舌头:“我也是小孩子,不行吗?”   他无奈地撇了撇嘴,似乎是再次被我的厚脸皮折服,任由我拉着他朝人堆里挤去。   “唉云礿,你说人们发明爆竹是为了赶年兽的,那这这些小孩大晚上的还乱跑,不怕被那年兽抓去生吞活剥了么!”   云礿眼神复杂地看了我一眼:“都是些哄小孩的东西,也就只有你信!”   我便也不再和他争执,只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些火树银花,陷入了回忆中去。   小时候除夕夜也是要放鞭炮的,只不过那时候家里穷,买得起一副鞭炮就已经很不错了。我便常常趁爹爹不在的时候从鞭炮上把爆竹一个儿一个儿地拆下来,拿到村口和其他小孩一起放。爹爹回来看到只剩下一半长短的鞭炮,便自然免不了一顿骂,然而该放的放完了,生米煮成熟饭,他也拿我没办法。顶多来年换个地方吧,鞭炮藏起来,然后我也总有办法像耗子刨坑似的将之翻出来。   从鞭炮上解下来的爆竹和普通爆竹相比火线要短得多,而我有一次便吃了这苦头,引燃了之后还没来得及将它甩出去,它便在我指间炸开了。我整个儿大拇指顿时便血淋淋地,然而怕挨骂又不敢跟爹爹讲,便自个哭着去找村里的江湖郎中。后来爹爹自然是知道了,不过看在我是伤残人员的份上,也没有动怒,只是骂了一句“自作自受”,这事儿便这么翻过去了?   十年没有回乡,倒真想回去看看了,也不知那小村子是否还和以前一样物资匮乏,连个卖烟花的也没有。不过其实以前的日子也好,人们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孩子们脑子里装的都是吃睡玩;不像现在一样须时刻提心吊胆,你永远不知道那些五光十色、种类繁多的焰火浮光背后,究竟有怎样的阴谋与危险在窥伺着你。   小孩子熬不住,渐渐都回去睡了;大人们要守岁,此时依旧有不少人在街心里有一搭没一搭地吹着散牛。   正浮想联翩时,我忽然感到手心被一团温热包裹——云礿握住了我的手。   我下意识地想要挣脱,他手上的力量却得惊人,我只好十分不自在的任由他拉着。   “我知道你要问什么。你猜的不错,十年前,我被拐到青楼,那些风尘女夜里受了男人的气,白天便常常拿我发泄,长此以往,我只要一亲近女人身旁便格外不适,因此我这辈子注定只能当个断袖!”   我原先不是没有设想过这种可能,然而当他这样面不改色地告诉我真相时,我心脏却仿佛被一双大手捏紧。   预感到他接下来要说的话,我下意识地想找机会将话题岔开,然而他似乎并不打算让我这么做,继续不温不火地说:“不过我想,即使我没有经历青楼里那段不堪回首的时光,我依然无法改变这个事实,因为你知道吗,徐子方……”   他将我肩膀掰过去迎向他,并不丰腴的月光下,我们四目相对,一束焰火升上夜空,炸出的绚丽光华落满了他的眼底。他一字一句地继续说完方才的话:   “这十年来,我无时无刻不在想你。方才那首诗,每一句都是一个谜语,谜底连起来是一句完整的话——‘我很想你’!”   我经不住刺激,只觉头脑一片虚空,心绪早已随着烟花飞上了深青色的夜空,然而身体仿佛不受我控制。   他说完这一切,又把脑袋扭向别处,将我晾在一边:“我知道我跟你听完会不舒服,但我的确就是这么想的。”   恍惚中,我梦魇般张口,喉咙中钻出来的音节也无比陌生。   我说:“其实,我也并不讨厌。”   他惊诧地望向我,又一束焰火在天空绽开,广袤无垠的苍穹霎时亮如白昼,夜空下,他的瞳孔被亮光点燃,眼底夺目的光辉灿若星河。   我的脑子已是一团浆糊,那话实在是有些瓜田李下,他不会误会什么吧……   我正要开口解释,他却将一根食指附到我唇边。夜风穿过大街小巷拂袖而过,他的指间的温度比那月色还要凉半分,唯嘴角那一点点笑意还带着温暖:   “我知道,你不用急着回答我。”   说完这话,他不再看我,径自穿过稀疏人群进屋去了。   我一个人被他扔在那儿,站着也不是,追上去也不是,梦游似的沿着街边走了两转,也是索然无味,干脆一个人闷闷不乐地回屋了。   弄出这档子事,我也没什么心情守岁了,和衣躺倒在床上,我所贪恋的那份京城繁华此刻却令我如鲠在喉。   拉起被子捂着脑袋,鞭炮声还是不绝于耳,我一脚踢掉被子,破口大骂:“大晚上的放什么鞭炮,扰人清梦,烦不烦啊!”   随即又觉得自己这通火发得很莫名其妙,大过年的实在有些说不过去,索性换了个对象骂:   “死云礿,臭云礿,闲得发慌没事找事净想些破事儿!”   这么骂完,心中舒坦多了,可是却又有更多的画面涌上脑海——小时候他坐在街角看书,晨曦的第一缕微光拂过他白嫩丰腴的面颊投影在发黄的书本上;雪地中他只身一人踽踽独行,黑色的大氅上堆满了皑皑雪花;凝重的月空下他堪堪回望一眼,如水双眸恰似两汪深潭,潭底分明却又有群星闪耀……   想来想去更睡不着,内心深处已是硝烟弥漫,我发觉其实我早已将云礿奉为心中的神龛,可此刻却没有神明能够为我指点迷津……   第二天一早,我换了新衣服,顶着一对熊猫眼出门,又碰到云礿,我只能在心中暗骂一句冤家路窄。   他望了望我,只淡淡地说了句:“换了衣服倒还人模狗样。”完了就又若无其事地进屋去了。   我在他身后低啐一口:“呸,戏精!” 第44章 成风   既然有些话已经说开了,我自然也不好意思再到他那儿去蹭饭,过完年后我便日日在外头浪荡,酒足饭饱才敢回家。   说实话,我也说不上来心虚的理由,只是下意识地想躲他。   京城的政局还是一如既往的动荡,然而颜寅的新政如火如荼地开展之后,孰胜孰负已隐隐可以窥见一些端倪——随着太后党几位重臣先后落马,颜寅拔除朝中外戚势力已如瓮中捉鳖,不出意外的话,那位倒霉老太后彻底垮台不过是时间问题。   我也不得不叹服颜寅的手腕——布下如此一盘好棋的同时,居然还能分出神来,管管我们这些平头百姓,顺便查查当年的案子。   相比之下,像我这样日日混吃等死,古着千篇一律的生活,就连处理朋友关系也只能一味逃避的,简直是和人家差了十万八千里。   事情的转机发生在两个月之后。   两个月后的某一天傍晚,云礿敲开我家的小破门儿,我总觉着我是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既不想和他和好,又不想让他进屋,只能不尴不尬地拄在门口,仿佛屋里藏着个油光水滑的大妹子。   他却不理会我那些小九九,同我说了两个月来第一句话——“阿哲今天又着了凉,恐怕是熬不过今晚了……”   我那时正在洗衣服,也顾不得其他,甩开木桶满手湿淋淋地冲进阿哲家。   小孩儿蜷缩在那硬邦邦的木板床上,用被子捂得严严实实的,然而身体还是在不停的瑟瑟发抖,像一只被雨淋了的小白兔。   我立刻就急了,质问阿哲他爹:“昨天不是都还好好的吗,怎么……”   话没说完被云礿拉住了:“你小声点,孩子睡着觉呢!”   末了,我不忍凑近去看阿哲,只是有些颓然地坐到一旁。   空气静得可怕,突兀的几声咳嗽声反而将空气也给沉淀了下来。似乎是忍受不了这样的尴尬,阿哲他爹走到窗前,轻轻对小孩儿说:“你看,徐道长来看你了。”   小孩费力地翻了个身,又重重地咳了几下,嘴角渗出一丝猩红,兀自挂在那惨白的小脸上,凄厉异常。   我连忙上前握住他的小手:“阿哲乖,我在呢……”   熟料他居然“嘤嘤”哭了起来,我一时手足无措。   云礿不知何时走到我身边,轻轻摸了摸阿哲的脸蛋:“阿哲乖,不哭……”   小孩儿便带着哭腔道:“我怕……”   云礿继续安抚他:“你怕什么,我、你爹、徐道长,大家都在呢!”   “我……我怕死……我还不想死……”   此语一出,连云礿也沉默了。这个话题太过沉重,我们都不知道该怎么接,空气中只剩下了蜡烛“噼剥”声,连同那跳动的烛焰一起宣告着时间的流逝。   良久,云礿刮了刮他的鼻梁,问道:“你知道什么是死吗?”   床上的小人儿艰难地摇了摇头。   “好,那叔叔告诉你,死其实没什么可怕的,人都是会死的。而死后自会化作一缕清风,去到生前所有想去的地方……乖阿哲,有没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啊?”   阿哲思索了半晌,结结巴巴地开口——这时他说话已经很吃力了——“我想去海边看海……”   云礿微笑着点了点头,烛光下的影子与我心底那座陈年佛龛稳稳地重合:“好啊,开心点,过不了多久,你就能见到大海了!叔叔告诉你,大海可美了,有雪白的浪花打在脚腕上,就像有人在给你挠痒痒一样,特别舒服;海岸上的沙子踩上去松松软软的,上面有数不尽的贝壳、螃蟹;最舒服的是海风吹到脸上,带着香香的味道……”   我别过脸,不忍再听下去。其实我到过几次海边,只记得沙子陷在脚丫里弄不出来的感觉十分难受,而海风也没有云礿说的那么美妙,带着些咸腥气,让人闻了有作呕的冲动……   我忽然想到了很多。   天下无不散的宴席,阿哲、我、云礿,都会走到那一天。而我不知那一天还有多遥远,或许是半个百年,或许就是明天……可我脑海中却无法勾勒出那一天的情景,假若有一天,我和云礿的头发真被一年又一年的大雪染白……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二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谈话也渐渐停止了,直到空气中很长一段时间再也没有响起阿哲撕心裂肺的咳嗽声……   我望着床上那小人安详的容颜,似乎和睡着了并没有什么两样。   阿哲爹爹起身朝我们作了一个长揖,随后红着眼睛示意我们先行离开。   走之前我忘了一眼桌上的半袋“淡巴枯”,好言相劝:“戒了吧……”   他点点头,没多说什么,缓缓将我们身后的门关上。   我心烦意乱,思绪万千,拉住云礿的衣袖:“陪我上屋顶坐一会儿吧!”   他点点头,却并没有去搬梯子,而是将我拦腰抱住飞身跃上屋顶。   天是同一片天,可我心境不同,我也没了往昔的恣意洒脱。   我用略显沙哑的嗓音问他:“你说人死后真的会化成一缕风吗?”   他点点头,月色下表情莫测:“或许吧……”   “可我不想死,也不想你死!”我声音不大,却显得有些歇斯底里。   “真是缺心眼儿,”他忽然笑了,腾出一只手来揉了揉我的头,“我们都会死啊……”   满腔的愁绪被封死在胸口中,我知道我在杞人忧天,可近些天来,我总是常常感到不安,总害怕我一转身便会失去他……   胸口堵得厉害,喉咙里有某些话呼之欲出。   于是我忽然抱住他的手,将脸凑近:“既然早晚都得死的那,我们就好好地活,不要去想以后,好不好?”   他一时没明白我话中的含义,怔在了原地。   我将嘴唇附到他耳边低声道:“云礿,这些天来我一直在骗自己,可我一想到我们早晚有一天要分开,我便难受得要命……”   他继续听着,眼中渐渐有亮光升腾起,我继续:“直到今晚,我忽然才意识到,我一直都在自欺欺人。云礿,我喜欢你,喜欢得不得了……” 第45章 背叛   他闻言,唇角轻扬,朝我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随后扶正我的脸庞,将那两片薄薄的唇瓣缓缓欺了上来……   他的唇齿溢满甘甜,温热的鼻息轻轻拂过我的面庞,我浑身顿时一阵酥麻,鼻腔中则沁满了他身上特有的青草香。   随后他不断深入,开始在我牙关间肆意掠夺着,我渐渐沉沦在这一缠绵悱恻的吻中,直到他意犹未尽地移开嘴唇,我才回过神来。   我将脑袋搭在他肩上,问道:“云礿,我是不是在做梦……”   从再次遇到他的那一天起,一切都变得不真实,我害怕这一切都只是一场梦,梦醒之后我还是孤身一人流连在这烟花之地。   他在我脑门上轻轻敲了敲:“傻瓜,从今以后你去哪我便陪你去哪,我去哪你也跟着我,我们再也不分开,好不好?”   我点点头:“嗯,无论前路有多凶险,我们只争朝夕。”   不一会儿,我们衣襟上竟都沾了湿气,我猛地醒悟,子时一过便是惊蛰,是我爹爹的忌日;也正是在十一年前的这一天,云礿失踪,十年内再无音讯……   幸而十一年了,我与他终于又回到了原点。   第二天下午,我便又没脸没皮的去云礿家等着吃饭了。   然后饭还没熟,家里便来了一位不速之客。此人寻常样貌,自称是刘太后的亲信,递给我一封信,便匆匆离去了。   我拆开那封信,信上确实是刘太后的字迹。她让我即刻去见她,并再三嘱咐我只身一人前往。   我心里觉得纳闷儿,老太婆现在是泥菩萨过河,怎么会有闲工夫管我?况且现在正是饭点,他这时候叫我过去,总不会是想请我去开开荤。   但疑惑归疑惑,这种事情马虎不得,错过了这次机会,下次再见到她就不知是什么时候了?   云礿显然不放心我只身前往,但毕竟我心中还是比较信得过那老太婆的。她对我爹那副深情脉脉的样子,不像是装出来的。   去到那宅子处时,夕阳已经斜斜地挂在远山之上了。   看到那紧闭的宅门,我心中的不安越来越强烈。叩了半晌门,荃姑娘才将之打开,见来人是我,显然有些惊讶。   “太后这些天忙,你过些时日再来吧,或者你有什么要帮忙的,我可以试试看。”她笑得十分温暖。   “不是……太后让我来的吗?”   她一脸莫名其妙:“太后现在是分身乏术,连我都好长一段时间没见着她了!”   我心里一凉。   我找她要了匹马,快马加鞭往家里赶去。一路上马蹄飞扬,激起一阵阵尘土。路上行人避让之余,发出阵阵咒骂,我无暇估计那么多,又往马屁股上加了一鞭。   我先火急火燎地去了云礿家中,所幸他似乎并无大碍——菜还在锅里热着,而云礿则正襟危坐在一旁看书。见他安然无恙,我心中顿时松了一口气。   简略同他讲了事情经过,他面色也渐渐沉了下来。   我安慰他:“没事,这不都好好的嘛!”   他却丝毫没有放松下来,指指隔壁道:“过去看看。”   我拗不过他,仔细一想也觉得事情有些蹊跷,还是谨慎为妙,便点了点头。   月亮不知什么时候躲进了云层背后,屋子里一片漆黑,几乎伸手不见五指。云礿先张望着进去了,我则紧随其后。   凭着感觉地走到桌旁,另一只手碰到灯座,我嗓子倏地提到了嗓子眼——热的。   与此同时,我在火柴那丝微弱的亮光中听到了云礿的声音:“徐子方,快走,屋顶上也有人!”   然而我心里一凉,一切都晚了——一个冷冰冰的物体架到了我脖子上。   一片黑暗中,我强作镇定,声音却不免有些颤抖:“云礿啊,你先走,我随后来追你。”   他顿时急了:“徐子方,你这时候犯什么混?”随即意识到我语气不对,大约已明白了大半,声音也柔和下来:“没事,我等你,我们一起走!”   我心中一阵苦涩,知道他是说什么也不会走了,只能叹口气:“我当初就不应该把你牵扯进来。”   随即屋顶哗啦啦被掀开,一群便装刀客齐整整地从天而降。   我轻轻擦着一根火柴,火焰腾起时发出“嗤”的一声,打破了夜晚死一般的寂静。   跳跃的火光中,我微微侧头,见小顺目光复杂地站在我身后,明晃晃的剑锋照亮了他瘦削的脸庞。   我忽然抑制不住地轻轻笑了,随后火焰烧到了拇指处,传来一阵钻心的剧痛,最终被一阵夜风吹熄。我想过是萧落或者太后想害我,甚至怀疑过云礿,却从未料到有一天会栽在小顺手里。   门口一阵光影攒动,岳纶,准确说是颜寅,身后跟着一队人马,踏进了我小破屋的残骸。   他拍了两下手,大笑道:“同生共死,真是感人呐!徐道长,勾结叛军余党,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我轻笑两声:“天子都开了金口,我若不从便是抗旨。”   颜寅听罢,龙心大悦:“识时务者为俊杰,徐道长倒真没让朕失望!”云礿毕竟武艺高超,我们不做多余的反抗,倒让他可以少折几个收下。   可我又何尝不知道,若没有我的话,凭云礿的本身,他至少可以全身而退。   事到如今说什么都完了,我冷笑着望向小顺:“只是我万万没想到,我信了十多年的人有一天会与我兵刃相向。”   惨白的月光下,我见小顺脸上的血色又褪去了几分。   而颜寅似乎是有意刺激他,不依不饶地道:“季檀啊,我就知道我没看错你,你在萧落身边蛰伏多年,今日终于显山露水立了件大功了!不过你莫急,待之后擒了那萧落,你要什么,朕便赏你什么!”   小顺闻言,苦涩地弯了弯嘴角:“臣惶恐!”   颜寅这般做作,确实恶心到了我。我强忍住胃里的酸水,恶狠狠地道:“要杀便杀,要剐便剐,别他妈废话!”   颜寅听了却并不生气,哈哈大笑:“急什么,押进天牢,听候发落。”   走出屋门的一瞬间,我回头忘了眼云礿,月亮不知什么时候有冒了出来,惨淡的月光下他弯起眼睛朝我笑了笑,嘴唇微微翕动着。   我勉强辨认出他的口型——他说的是:“同生共死。” 第46章 季檀   牢内还算安静凉快,就是空气不太好。   云礿还未醒来,我苦笑一声,这小子,关键时候掉链子!   可转念一想,若是醒了,又如何?   无非两个大男人席地而坐,相对无言,你望望我,我望望你,若来点气氛,则二人眼波流转,豆大的泪珠扑簌扑簌便往下掉,再抬起水袖轻轻拭去满脸的梨花带雨,道一句:“陈郎,你说咱俩的命,怎的就这般苦呐!”   我自己被自己吓了一跳!   若是一对痴男怨女,此情此景或许还能写个话本流传千古,可两个大男人惨到这番田地……我的云大哥哥,您还是再睡个三天三夜罢!   人一闲下来,思绪便收不住地漫无边际地走,然而有些事情我强迫自己不去触及——当真是不愿想了。   偏偏最不想见的人,还是不凑巧地来了。   狱卒识趣地退了出去。来人显然是习惯不了地牢里阴暗潮湿的霉味,捂着嘴咳嗽了几声,瘦削单薄地身子便不由自主地颤抖了几下。   我叹了口气,再瘦便要瘦成张纸片了!   “子方……你可恨我?”那人终于幽幽地开口了。   “大人说笑了,贫道素来喜欢清净。这地儿别的没什么好的,不过安静凉快,一日还管两顿饭!”   我十分想知道此时此景他是什么样的一种心情,抓获叛党余孽,可是立了件大功,恐怕又能升那么一两级官,他季檀倒是光耀门楣了!   若他还有些良知,或许见我现在这副蓬头垢面的狼狈模样,心里生出些同情来,过几日午时三刻派人到市集上将我分家的尸首寻回来,找个宽敞地儿埋了,莫要让阿猫阿狗叼了去,生得不光荣死得也不体面。   可惜牢内灯火幽暗,他又背对着那烛光,我很难看清他的表情,只好注视着墙上那单薄的影子。过道里的风穿堂吹来,烛火跳动得厉害,他的影子便也跟着晃来晃去。   他没说话,我便没停,心想趁还能说,不妨多说一些,去了地下人生地不熟,找人聊天还惹人嫌:“季大人,小的倒要谢谢您,能在这地牢内享几天清福,倒也托了您的福!”   不知是不是烛火跳动的缘故,我唤“季大人”之时,他的身子抖了两抖,我刻意在“将死之人”上加重了音调,他的肩膀更是往下弯了下去,本就瘦削的身形呈几倍放大到墙上,那变化格外明显!   他开口,语气仍是哀怨低沉:“子方,我知道你怨我,可有些事情,我也是身不由己!”   好!好一个身不由己!   我冷笑两声,问道:“好啊,那季大人不妨说说,您究竟是怎么个身不由己?”   他叹了口气:“我这条命,是圣上给的……”   我不想听他胡扯:“那我们的命就不是命么?”   他被我噎得半晌才弱弱地吐出句话来:“颜寅他这么做,也是为了天下苍生……”   听到他这话,我怒极反笑:“好啊,曾经那个偷鸡摸狗的小顺,现在居然也能站在我面前堂堂正正地谈大道。圣上真是好能耐啊,到底是使了什么法子,让你江山本性一同换了!”   “我知道你不信我,可颜寅也是被逼无奈!”   听他一口一个“颜寅”地唤,我胸口便堵着一股无名火:“江山都在他手里,他要什么名声不能给自己安?你与他狼狈为奸,一个身不由己,一个被逼无奈,倒真是配得很!”   他终于不再解释,叹了口气:“罢了,你总会明白的!”   “好啊,那我便拭目以待!只不过徐某命薄,恐怕等不到明白那一天了,九泉之下,我定要看看季大人同圣上联手,如此苦心经营、平白冤枉那么多的人,究竟能有怎样一番作为!”   他低垂着眼帘,表情平静得很,可满腔哀怨却又仿佛随时可能决堤。   我继续不依不饶地道:“只是今后若得了太平盛世,季大人便莫要再唱红脸,惹得别人自作多情,到头来发现只是一场误会,岂不可笑?”   清冷的月光透过铁窗恰好投在季檀脸上,我见他有些痛苦地闭眼,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只叹了口气:“我明日再来看你罢!”   我整整衣摆道:“季大人日理万机,明日便不用来了,恕在下也无可奉告!”   他神色终是凉了下去,张了张嘴,终是什么也没说,起身退出牢房。   我忽然忆起小时候,村里的小鬼数我最皮,可也只是胆子稍大一些,人情世故什么的,皆是懵懂得很。   最爱出头,便最招人恨。哪家小孩偷了玉米,最后无一例外都会赖到我头上。   其实我倒觉得无所谓,本就是莫须有的罪名,也不可能让我吐出来还他们。可次数多了,小顺便看不下去了,总爱替我背几次黑锅。末了,人家找到他家里,他年迈的奶奶急火攻心,便又颤颤巍巍咳出口老血来。   其实小顺也算个孝顺的孩子,每每此时,便愧疚得不得了,跪在他奶奶病榻前痛哭流涕。有几次我去他家时正好撞见他给他奶奶磕头,一个一个“咚咚”作响,震得腐烂的柱子上灰尘四逸。我在门外听着,心里很不是滋味,踌躇了很久,最后还是默默地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离开了。   有一次,我偶然从他家门口路过,见老太太正在纳过冬的鞋面,他则伏在奶奶膝盖上,闭着眼睛不知睡没睡着,长长的睫毛投下一片阴影。那时我便觉得,有长睫毛的人真好看!   老太太手引着针线似蝴蝶般来回穿梭着,一针一线,凤穿牡丹,似是将一生都绣了进去。   午后的斜阳透过窗户纸朦朦胧胧地照在二人身上,老屋中弥散的尘埃上下翻涌,我站在门外入了迷,忽然看见小顺脖子动了动,似是要醒来了。我大踏步朝远方冲去,不知跑了多久,只觉得心跳不能再快,几欲喘不过气来才停下。   那之后我收敛了许多,村里人都说我是浪子回头,现在想想,其实我大概只是想以最幼稚、最拙劣的方式保护他。   可惜我从未恨过他,他却终究是想要了我的命。 第47章 恳求   月亮此时正好行至牢房窄窄的窗户中,我第一次发现那它其实不那么孱弱——几乎已经能将窗户整个儿填满了。   只可惜,如此星辰如此月,我却只能在这深牢大狱中顾影自怜,遂不免有些怅然。   我向着黑暗处幽幽地道:“云礿,既然已经醒了,又何必再装睡。”   他果然轻轻笑了两声,直起身来:“这牢内也是甚无趣,不如多睡几觉养饱了精神,过两日也好安心上路!”   我叹了口气:“倒也是,只怕咱俩竖着进来,最后都得横着出去!”   他勾了勾嘴角:“我看未必,至少咱俩得活一个!”   我苦笑:“你说得倒轻松!”这大牢戒备森严,岂是想出便出?   他却不再接方才的话:“其实你从未恨过他罢!”   我愣了一愣,随即莞尔:“是,我确实不恨他。这事儿怨不得他,早在接触到萧落时,我便已经有了性命不保的觉悟,他不卖我迟早会有别人卖,我这颗脑袋唯有现在在牢里的这几刻才算是踏踏实实放在脖子上的!况且……”我思忖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决定说完,“看到他现在跟着颜寅混得不错,我便也知足了!”   云礿听罢,颇为幽怨地道:“只可惜,你们两个的恩恩怨怨,现在却要拉上我这个垫背的!”   他这一说,确实戳到了我的伤心处。我其实很是伤感,我陈云先烂命一条倒无所谓,但云礿他有才学,有见识,有抱负,不应该受我的拖累命丧于此。   于是虽然有些煞风景,但我忍了很久的一句话还是脱口而出:“对不起……”   我觉得我此刻颇像个怨妇!   果然他闻言,哈哈笑了起来:“得了吧徐子方,我云礿何时需要你一句对不起!与其想那些有的没的,不如好好想想你如何救我出去?”   我并未听懂,于是问道:“什么意思?”   他“嘿嘿”笑了两声:“明日傍晚之前你便能竖着出去了!”   我听了这话着实震惊,可云礿说话向来都是空穴来风,便也不再怀疑,只是询问道:“那你呢?我不走,要走一起走!”   话刚说出口,连我自己都觉得幼稚。   果然,云礿微笑着道:“子方,别傻了,走一个死一个,总比一个不走死一双要好!况且你出去后,便快马加鞭去找萧落,我们落网他现在处境更危险!兴许运气好些,他还能想出法子来救我!”   我知道他这是在安慰我,若他呆在牢内,脑袋顶多留得半月,从皇城到去找萧落,来回快马加鞭日夜兼程,也差不多需半月,如何救?   我咬着嘴唇,不说话,不肯答应。   良久,他叹口气:“徐子方,你还记得小时候吗,那次我和你们去打鸟……”   我当然记得。   那是唯一一次他同我们逃课去后山,之后他被罚跪了一整天。   我原以为云礿同他父亲般也是个书呆子,哪怕那日同我们逃了出来,也只是一时好奇罢了,而长大之后,从乌衣巷到越王府再到如今的重重牢狱,许是他十多年来经历的一些事改变了他的本性。可我现在忽然觉得未必,其实小时候的云礿,既然肯同我们一同逃学,那骨子里便同我们是一样的,只不过天性一直被压抑,硬生生要装出个书呆子模样罢了!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可其实那天他本是不必跪的。   云礿的父亲是出了名的老顽固,早在之前我们便商量好了对策,若是云礿父亲知道了,我们便咬死说是我们几个最顽皮的死活逼着他来的。如此,我们皮惯了的,顶多挨几句骂,而云礿则不用受他们家那令人闻风丧胆的家规。   可明明说好掉的事情,待云礿父亲上山寻人时,却变了卦,云礿一口认定是他自己要跟着来的。   我们在旁边急得几欲破口大骂,他却只是紧紧地咬着嘴唇,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最终在众人焦灼的目光里淡淡说了句:“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当!”   我现在想来,他那时倔强的样子倒真是可爱!   “我现在可是后悔得很,那时让你们担了去多好,我也不用受皮肉之苦!”云礿靠在墙上,目光透过窗户望向很遥远的地方。   他很少在我面前提这些事,我知道,今日他既然说了,便定然是有目的的,果然他继续道:“所以啊,今日,我们便莫要再讲那些有的没的了,答应我,若是能走,便别再管我,可好?”   他说得轻巧,可这种时候,我又怎么忍心弃他于不顾!我哑然,内心进行着激烈的斗争,明知他说的有理,却依然不忍心点头。   他见我还是下不了决心,便走过来,坐在我身旁,目光灼灼地盯着我。我正被他盯得有些不知所措,他忽然一把将我拉进了他怀里。   我大骇,本能地想挣扎,可他身上似乎有一种令人心安的气息,我便作罢,任他那样抱着。   他将头凑近我耳边,低低道:“答应我,我不想你死!”   可我又怎舍得眼睁睁看着你去死!   刹那间,我的防线全盘崩溃。这段时间来发生了太多事情,甚至追溯到小时候,爹爹走后,便再没有其他人如此待我。浮萍般雨打风吹漂了十多年,好不容易云礿失而复得,可顷刻间我却又将永远失去他。   湿湿的液体顺着眼角滑落,我的身体也不由自主地微微抽动。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自爹爹死后,我怕被别人欺负,便从未再哭过。一直以来,我也都在尽力装出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可如今让我眼睁睁看着云礿去死,我又如何不痛心?   夜凉如水,云礿淡蓝的衣袖恰好与月色相辉映,他轻轻拍着我的背,掌心的温度隔着衣服传递到我的背上,我却又忽然觉得分外安心。   我们便这样静静地坐着,沉默了许久,良久,他再次开口:“我知道你受了很多委屈,可答应我唯独这一次,算我求你,可好?”   他松开我,将我身子扶正,嘴角微微上扬,素雅的衣襟衬得双眸愈发清亮。   他就那样直直地盯着我,等着我回答。我终是无力地点了点头。 第48章 脱身   见我肯松口,云礿紧绷的身体终于放松下来。他轻轻松开我,略显疲惫地靠着墙,目光渐渐柔和下来。   我喟然,与他相顾无言。   直至天明的两三个小时里,许许多多的事情浮上我的脑海。   小时候与他的种种,分别之后的挂念,重逢的喜悦,甚至想到,若我们逃不过这一劫……   我才发现,云礿已经占据了我生命中很大的一部分,以至于失而复得之后,我无法想象若是再次失去他……我从未觉得如此焦灼,哪怕小时候爹爹走了,我除了崩溃,亦未如此心乱如麻。   云礿闭眼靠在墙壁上,分辨不出是否入睡,而我则是确确实实地彻夜未眠。   不知过了多久,日光透过铁帘斜斜射了进来。   而我只在等一个机会。   我从不怀疑云礿,若无十二分把握,他不会说那种话。   果然,没过多久,进来一个人,将我带到另一间牢房。   和云礿分开时,我低低道了句:“等我。”声音细若游丝,只有我和他能听到。   他没有说话,扬唇笑了笑,笑得很轻很轻。   其实若是从前,我早便读出了他笑中的意味,可经历了这么大的变故,我早已乱了方寸。他也正是料定我此刻已是穷途末路,阵脚早失。   其实很简单,季檀的恩惠和他的性命,我只能选一个。   从被押进牢里那一刻,他便早已算到,此次我不过是虚惊一场,而他已注定九死一生。   我被押到了大牢最外边的一个牢房,环顾四围,除了一个狱卒外再无他人。   牢内铺满了稻草,我小心翼翼地摸索着,果然摸到一个硬硬的东西——一把匕首。   果然。   我手心渐渐湿透了。此举若成,我与云礿尚有一线生机,可一步行错,脚下便是万丈深渊……   “哎哟~”我叫了一声,随即躺倒在地上,哀嚎个不停:“官爷,我……我肚子好疼!”   那狱卒眉头皱也不皱便开开房门走了进来,站到我身旁俯下身来看,我瞅准时机顺势将一把匕首抵到他脖子上,他便乖乖地不敢再有任何动作。   出了牢房,我朝那狱卒后颈上敲了一下,见他再没了动静,便大步朝外面走去。一路上连巡查的兵士也不曾见着。   一切太过顺利,我心头反而无比不安。   正愁着没马,便见沿路一个老汉策马飞奔而过,我不由得感叹,真是天助我也!抬手一拦,他一个趔趄,险些连人带马摔个四脚朝天,我掏出那把匕首,再配上身上这身囚服,他脸登时就白了。   我将匕首架上他的脖子,又拍拍他的肩:“放心,乖乖照我说的做,我不会伤你一根汗毛!”   他立即啄木鸟般点头。   我当然不会做什么伤天害理之事,不过扒两件衣服再夺匹马罢了!随即我留下光溜溜的老汉,策马疾驰而去。   我做了许多打算,原本想先去找太后帮忙,可这一切太过顺利,我反而有些害怕,谁知道季檀这次又会不会来个抛砖引玉之计!   白日里皇城戒备森严,我一个亡命死囚自然不能迎着盘查光明正大地出去,此事恐怕还得从长计议。   在城内晃晃悠悠,一天过去了,可我除了急得跺脚,只觉束手无策。   一咬牙,若是天黑还没有法子,我便豁出去,直接去找太后!   眼看着日头西斜,我却还在原地踌躇。   忽然,我眼前一亮,快步超前走去。   “这位小公子,不知是否还记得贫道?”我故作镇定,朝前方作了一揖。   不错,站在我面前的,正是贫道初至京城时所遇的那位风流小少爷。   他愣了愣,思索了半晌,随即眼睛亮了起来:“你是……你是那个活神仙!”   我微笑着道:“正是贫道!”   他顿时激动起来,朝身后一个衣着华贵的中年男子道:“爹爹!爹爹!他便是我前些时日碰到的那我活神仙!”   大人的眼光自然要毒辣些,想必是知道我肚里那些汤汤水水的,但却颇为识趣地没有拆穿我,而是彬彬有礼地走上前来福神道:“见过道长!”   我还以一礼,随即询问道:“天色已晚,几位难不成还要出城?”   男子礼貌地笑了笑:“正是,鄙人做点小本生意倒卖些珍惜药材,这玩意儿耽误不得!我与守城的军爷乃故交,同他讲一声他便肯与我通融通融!”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我激动得几欲痛哭流涕,明面上却还装作不动声色。   那小孩问我:“道长这么晚了还不歇息,可是还有法事?”   我喟然道:“正是,贫道方才感应到,城外有座农舍瘴气弥漫,恐怕是有邪魔作祟,贫道正想去降了那妖,却不想倒被这土木之障给困住了!”   小孩听了,眼中射出了崇拜的光芒,随即颇为爽朗地道:“那不简单,你跟我们出城不就行了?对吧爹爹!”   若我是那小孩子他爹,回去是定然要打断他的腿的!可此时此刻,我看那小孩,只觉他宛若观世音菩萨下凡!   近来治安混乱,小孩的爹爹显然不想冒险施舍我这个顺水人情,他沉吟了半晌,却始终不答话。   云礿已是命悬一线,我一刻也不敢拖延,只好以退为进:“无妨无妨,那便不打扰了!生死各安天命,想来这也是那农家的命数!”   那小孩闻言,果然急了:“道长怎可见死不救?爹爹,你平日不是常说要知恩图报吗,今日怎的却连这等小忙也不愿帮!”   那大人闻言,正欲辩解,可见我还在候着,只好叹口气道:“那好吧,可此事天知地知……”   “你知我知,多谢了!”天无绝人之路,我大喜,迫不及待地满口应了下来。   驾着马缓缓插进商队之中,我低着头随商队缓缓走向城门。   那小孩的爹爹果然有些门路,只是跟守城的兵士打了个照面,微笑致意,城门便慢慢地升了起来。   身下的马匹不紧不慢地踏着步伐,我的手心却已汗湿。   眼看整个队伍就要通过,我正欲松口气,却听一个军官模样的人大喝一声:“且慢!王老板,我记得你的商队向来只有十四个人,可今晚为何多了一个?” 第49章 小荃   我一颗心悬到了嗓子眼,心中十分憋屈。   这些守城的平日里一个二个偷奸耍滑,混混日子,顺带捞点朝廷的口粮,今日怎查得如此滴水不漏?   “对不住了,王老板,今日刚逃了个朝廷重犯,弟兄们不得不查的仔细些,多有得罪还请见谅!”那军官隔空朝王老板吼了一声,便挥了挥手,示意手下挨个检查。   我心道不好,这么下去迟早要被查到,到时恐怕还要拖累这一行老老少少二十多人。毕竟私藏朝廷重犯可是死罪!   王老板的担忧显然不亚于我,他也没有想到会有这么一出。此刻他眉头微皱,不时假装不经意的朝我这边一瞥。   几个士兵多管齐下,很快便查完前面的人。当轮到我时,我心跳已经快要停止了,可脑海中还是没有任何对策,只能将头低低的压下去。   一个五大三粗的小卒拿着一张图纸,颐指气使地示意我将头抬起来。我粗略扫了一眼,正是本人的画像。他见我低头,也跟着蹲下了身,试图看清我的脸庞。   我便又偏了偏头,故意躲开他的目光。这一偏不得了,他似是被我激怒了,抖开手中的鞭子,朝我身上毫不留情来了一鞭,怒吼道:“装什么蒜,奶奶的!让你把头抬起来”。   我立刻觉得肩膀火辣辣地疼,像是整个身子要被抽成两截了一般。然而身体上吃痛,我还是尽量低地压着头。   “他妈的,老子今天就不信了,你这贱民还真吃软不吃硬!”   估摸着第二鞭就要落下来了,我紧紧闭上了眼睛,甚至已经听到了鞭子划破傍晚的空气在耳边发出呼呼的响声,可预想中的疼痛迟迟未出现。   我有些疑惑地睁眼,微微侧头一瞟,只见那士兵手上的鞭子空空的,已不见了好大一截。他有些尴尬地举着光秃秃的手柄,甚是滑稽。再看地上,便见一枚柳叶镖躺在那半截鞭子旁边。   那士兵惊魂未定地呆望着被齐齐切断的鞭子,若是那枚柳叶镖的主人出手再往旁边偏半分……   我伸手一抹额头,也是满手的冷汗,回头看去,便见一抹倩影策马疾驰而来,身后扬起阵阵尘土。   人还未至,便先闻其声,那女子娇喝一声:“鲁将军,管好你手下的狗!”   我隐隐觉得这声音有些熟悉,待那人近了,我方才认出来,这面似凝脂玉,眼如梨花雨的美人儿,不正是太后身边那个侍女小荃么。只是当初见她一副柔柔弱弱、楚楚动人的样子,便只将她当作一个普通宫廷侍女看待,谁想今日换上了戎装,飒然之气尽显,再加上方才那一镖……   果然天下女人都惹不得啊,惹不得啊!   那姓鲁的军官走上前来,不情愿地向那姑娘点了点头,有些恨恨地道:“原来是荃姑娘!太后对这天下真是愈发尽心尽力了,现在连我这看门人的生意也要来插一脚!”   荃姑娘瞥了他一眼,便看也懒得再看他,只淡淡地道:“太后操劳些什么,还轮不着你来管。不过太后近些日子身体不适,太医开了个方子,却缺了一味药,太后方才命这商队连夜去寻,鲁将军可莫要耽误了太后的病情才好!”   鲁将军面皮上笑了笑,声音却阴沉了下去:“在下也只是奉旨办事,若是让那朝廷重犯逃了出去,恐怕在下同样担待不起!”   荃姑娘冷笑一声:“哦?这商队是太后亲自指派,鲁将军言下之意,难不成太后还会包庇犯人?”   鲁将军听了,脸上横肉一抖,硕大的眼珠子转了转,最后只不甘心地低头道:“不敢!”   “那你还愣着干嘛?还不让你手下那群废物速速退下!”   这荃姑娘说话倒挺毒,一开始看她楚楚动人的模样,自己居然以为她只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没想到,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跟着商队缓缓走出去一截,到了岔口处,王老板看了看我。   其实事已至此,他心中肯定早已猜到了七分。   定定望着我,他叹口气,目光中甚至带上了些哀求:“小兄弟,王某只能帮你到这儿了,今日之事,还请务必保密,否则王某一家恐怕都有性命之忧!”   那小孩皱了皱眉头,问道:“爹爹,我怎么听不懂你的话,不就是捎了道长一程么,又不是犯了什么法!”   我心下觉得愧疚万分,此事确实是我连累他们了,只是我没想到那鲁将军偏偏不似其他守城人那般草包!   我叹口气,朝他深深作了一揖:“王兄,对不住,今日是我连累大家了!”   “无妨,夜色深重,只要不说出去,便无人敢肯定你是我王某带出来的!”   我与他萍水相逢,他却肯冒死帮我,我心内十分感慨,朝他抱拳铮铮道:“王老板,你襟怀坦荡,在下实在是佩服!日后若有缘再见,定请王兄吃顿好酒!”   他眼中噙了笑意:“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告辞!”   “保重!”   他缓缓调正了马头,一行人便浩浩荡荡地往远方渐渐行去,与远处群山融为了一体。   我胸中涌过一股暖流,这王老板是个爽快人,若放在以往我定然要好好结交,只是今时不同往日……   小荃似是看穿我的心事,笑着道:“徐公子这番倒是遇着了贵人,不然小荃倒还在思索,该如何将你带出来!”声音又变得如从前般温婉似水。   我点点头,问道:“太后那边,一切可还好?”   “太后那边暂时无甚大碍,只是圣上又派了许多的人手盯着她的一举一动,所以这次恐怕不能给徐公子太多援助了!太后担心你出不了城,特地装病为你寻了这契机,其他的,恐怕实在是爱莫能助了!”   “已经够了,太后的处境我也理解,有劳荃姑娘相助,事不宜迟,徐某也要告辞了!”   她点点头,眼波如水,微微笑道:“徐公子保重!”   我不由咋舌,这女人,变脸真是比翻书还快!   我狠狠一鞭子抽上马屁股,那马吃痛嘶鸣一声,撒蹄狂奔起来。   夜色中,我回望了一眼。   城楼上一个依稀立着一个瘦削的身影,衣袂在夜风中飒然翻飞。   见我回头,那人影转身离去,隐入浓浓夜色之中。   再看时,夜色浓得像要滴出水来,城楼凤瓦飞檐下空荡荡的,似是从未有人来过。 第50章 归途   京城到江淮,快马加鞭一个月未必能抵达。小荃给我的那匹马早已跑得口鼻直喷血沫,我眼睁睁看着它用尽全身最后力气行了个踉跄,终于腿一弯瘫倒在地。我颓然地跌在地上,只得另寻了匹马,而这其间又耽搁了一会儿。   水陆并行,我十天来仅合过两次眼。   一次是伏在马背上,眼皮不知不觉便合上了。迷迷糊糊中马被过路的车架惊得狂奔,所幸情急之下那大腹便便的商人一鞭子抽醒了我,我才不至于荣登极乐之阁。   而第二次,则是我驾一扁舟,顺流直下江陵。实在撑不住,我便闭眼小憩了半晌,迷迷糊糊中,我梦到我又回到了那个熟悉的小巷,我赶了个早出门骗钱,临行前嘱咐云礿留意着灶台上的开水,他正埋头苦读那堆圣贤书,阳光透过竹窗洒在他的白衣上。他抬头只随口应了我一声,便又低下了头。推门出去时,见阿哲正在门外斗蛐蛐……   从前我常感叹人事易分,现在却又忽而才发觉,有些事情不知时嫌早,之后又恨晚,唯有那个立夏的夜晚,不偏不倚刚刚好。   那夜刚抵达萧落的别庄,月亮刚好,风也正清朗,山长水远,天高海阔。打开地窖,便是扑面而来的酒香。管他什么深明大义,什么不世之仇!偌大的别庄里四个人人手抱一坛陈年佳酿,不多不少刚刚好。   道士论道,云礿作赋,萧落弄剑,季檀折花。道堪不破,句觅不完,剑舞不倦,花看不厌,而那猴儿酿也是喝完一碗还有一碗,抱完一坛还有一坛,仿佛总也没有个穷尽。   醒来时我已躺在萧落宅邸之中了。   有一小厮推门而入,我跌跌撞撞起身,抓住他衣领问:“我睡了多久?”   小厮面露惶恐之色,战战兢兢冲我伸出三个指头。   我小腿一软,一个踉跄没站稳,打翻了小厮送来的药。那少年以为自己照顾不周,吓得“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我讷讷地站着,有些不知所措,宅子里的管家听到动静,赶来递给我一封信。   我拆开,是萧落的字迹,他大致猜到京城出了变故,已经先赶去了,剩下的无非便是嘱咐我修养好身体再回京之类。   萧落的意思很明显,而我也知道自己的处境。我现在亦是泥菩萨过河,就算去了也是自投罗网,不如能逃一个算一个。可我这条命是云礿给的,而如今他人还在牢里关着,我又怎能坐以待毙。   不过那信至少算是一剂定心药。萧落办事向来可靠,有他寻路子托人帮忙,至少云礿脱险的希望要大些。   将那封信放到炉里化成灰,我不顾那管家苦口婆心的劝告,再次踏上了回京的路。   进京的那日,天色忽然变得异常诡异。夏季的朔风自漠北席卷而来,拍在脸上似刀子般刮得人脸颊生疼。沿途屋顶上积了许久的尘埃被这阵风彻底荡了开来,在风中胡乱画了几个大圈,搅得漫天乌烟瘴气,最终又缓缓落定。   城门处严密的盘查已经被撤去了,我光明正大地骑马入城,随后将马拴在了城门不远处。   那日未出太阳,天色却格外地清朗,大喇喇地刺得眼睛生疼。   我在城门边随意地一瞥,忽然瞥见一个熟悉地身影。城门处形形色色的人们进进出出,我心中暗自庆幸,还好我眼睛尖,不然倒真不容易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寻着他。   没多想甚么,我惊喜地上前;“萧兄,甚巧,我方才还想该到何处寻你!”   可萧落却一言不发,只紧抿着嘴唇,深深看了我一眼,欲言又止,随即缓缓低下头,目光中似有无尽的哀痛。   我的心口像被破开了一刀,这些天来所有的预感、担忧、绝望都尽数倾涌而出。   “抱歉。”他喉咙中低低地吐出两个字。   循着他的他的目光看去,只见他怀中抱着一个深青色的瓦瓮。   天地间只剩苍茫,我的头脑一片虚空。   京城郊外葱葱郁郁的群山上,我找地方立了个衣冠冢。   扮了许久的道士,但风水之术我也不甚知晓。说来惭愧,我选这地儿的原因,不过是从那地儿往山下望去,正好能望见京城最繁华的地方。   那是云礿一生都在追寻的太平盛世,只可惜那盛世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容了天下千万众生,却容不下他云礿一人。   他不过是这场门阀世家争权夺利的受害者,不幸溺于这场汹汹暗流之中。   我想了很久,或许十多年来我只做了一件事,便是不断地追随着云礿的脚步,不知不觉间,我来到了他朝思暮念的京城,背熟了他早已烂熟于心的四书五经,直到真正理解了他心中的那个天下。只可惜,他心系天下,最终也葬于天下。   或者说,我们都是这个时代的牺牲者,是历史滚滚洪流中可有可无的一粒尘埃,却偏偏又主宰着整个时代的命脉。   人如刀俎,我为鱼肉罢了。父亲是,云叔叔是,云礿是,我也是,我们从来都只是挡车的螳螂。   我不知我将何去何从,更不知这样的日子何时有个尽头。   有弦音者 ,哀哀出山也。放眼望去,皇城中炊烟袅袅,人们安居乐业,一派和乐之景。下山的青苔小路旁石缝里,长着棵棵嶙峋的奇松,万古长青。   而漠北烽火依旧连年不休,大批难民逃往这片和乐净土。   迎面走来一对胡人着装的母子,垂髫小儿抬起头,露出圆圆的脸蛋,瞪圆了双眼问道:“娘亲,叛乱的反贼终于被杀死了,是不是以后就没有坏人了,我们也能回家了?”   那女子轻轻将小孩额前的一绺头发拨到脑后,笑容里满是宠溺:“傻孩子,哪有个完啊!”   是啊,哪有个完啊!   有人的地方,就有是非,就有江湖,就有刀光剑影、厮杀火并,就有明争暗斗,你抢我夺,就有无止无休的纷争……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   何时是尽头,何处是尽头? 第51章 陷阱   弘新六年,天地渺,世浪倾。   “今个儿还真他娘的晦气。今年这谷子本就卖不上价,那些乡巴佬还一个二个往里头搀沙子。赔本生意不如不做,见钱眼开的贱蹄子,一个子儿也别想从老子这儿捞到!”   “得了吧,你也积点口德吧,今年本就大旱,多少人都被饿死了,有点余粮实在是大幸了!”   “这要怪呐,终究得怪上头那位。你说说,光是今年就征了几次税了……若是越王还在,我们也不至于……”   旁边几位瞪大了眼睛,赶忙慌手慌脚地捂住男子的嘴,骂道:“如此大逆不道之话你都敢讲,嫌脑袋太多了么?”   那男子却一脸愤恨之色,掰开几双手继续道:“哼,老子偏要说,依我看啊,那一位无能,与其整日将心思放在与什么外戚门阀的勾心斗角上,不如趁早从位置上下来……谁坐那宝座我不管,可也别像现在这样,征那么多税拿去养狐狸精么?”   脱下鞋子往脑瓜子上呼不管用,旁边的人索性拿过手侧的抹布往他嘴里塞去……   我观望着雨小了些,便撑伞出了这酒楼,走了几步才想起来东西忘了拿,便又折返回去,取过椅子旁边的另一把伞。   出店门时,放在侃侃而谈的那男子饶有兴致地看向我:“哟,小道士,有两把伞呀,借一把?”   我摇了摇头:“大人乃谈笑天下之鸿儒,若为了小小一把伞屈九五至尊于贫道,岂不折煞贫道!”   那男子愣了一愣,一下子未反应过来我的言下之意,还以为我在夸他,待他听出了话中的嘲讽,贫道已经溜出了两条街开外。   骂完就跑,果真刺激!   淋了几滴雨,此刻酒劲儿基本上已经过去了。我右手撑着把油纸伞,另一手里还拎着一把,不由苦笑。   又喝多了……   自打小时候起,云礿出门便不爱带伞,每逢下雨便苦了我满大街地寻人,若是不能将伞交到他手中,爹爹又要急得半死。   长大之后云礿也不似我清闲,整日忙里忙外不知道在忙些什么,京城也不比那小村子,送伞这任务也更加艰巨了。   酒确是好东西,除了暖人心肺、抵御这初冬的朔寒之气外,也能让人忆及往昔,不至于黯然销魂。   离开京城之后,我又换了道士行头,干起了云游四海,坑蒙拐骗的老本行。日子颇为清苦,不过虽日日舟车劳顿,倒也乐得逍遥自在,比起往昔步步为营,我自觉今日很是舒坦。   唯一不同的大概是多了个喝酒的爱好,每日替人卜卦的钱便都挥霍在了杯盏之中,一醉解了千愁,可原本的积蓄也见了底。   天色暗得犹如黄昏,看这雨一时半会儿是停不了了。路上人们都行色匆匆,不时还对我一副逛菜市场般的模样投来异样的眼光。   一个小孩子淋着大雨从远处跑近了,经过我身边时脚底一滑,“啪叽”一身倒在了我脚边的水洼里。   贫道低头看了眼身上那件本就很不光鲜的道袍,此刻被浓墨重彩添了几笔,算是彻底壮烈牺牲了。   那小孩泥鳅般地“吱溜”一声从水洼里钻出来,又溅了几点泥水到我胳膊上,诚惶诚恐地望了我一眼,眼珠子骨碌一转便打算开溜。   我从后面提住他衣领,戏谑地道:“小破孩,你这是赶着去投胎?”   他自知逃不过,神色窘迫非常,一副大难临头的样子。   我也不再吓唬他,将手中的伞递给他。我不是一个爱管闲事的人,只是见到此情此景忽然便想到,若是云礿小时候遇着的人都能同贫道一般善良,倒也不用麻烦老子整日冒着大雨去给丫的送伞。   那小孩目光有些不可置信,我再次点了点头,他才战战兢兢地从我手中接过伞。我调笑道:“得了得了,不收利息的,贫道云游四海本就是济世度人,有缘再见的话你将伞还我便是!”   小孩感激地望着我,用他黑漆漆的小手从怀中摸出一包糕点:“道长真是大好人,不嫌弃的话吃点我娘亲手做的桂花糕吧!”   知恩图报,不错不错!   我赞许地点点头,拿起一块糕点,正要往嘴里放,却瞥见那小孩微微眯起的眼底泛起一抹幽绿。   我皱了皱眉头,留了个心眼。虽说我现在过上了闲云野鹤的生活,可心中长期绷着的那根弦却还是习惯性地栓在那儿。   我摇摇头,笑着道:“贫道现在不饿,容贫道回到住处后再细细品尝。”说罢,我从怀中拿出一块帕子将糕点整个儿包了起来往怀里揣。   那小孩见状,脸色阴沉下去,道:“道长不吃的话,我心中怎么过意得去!”   心中的不安愈发强烈,可明面上我还是只能不动声色。   “贫道回去后自然会好好品味!”   那小孩却忽然换了副腔调:“道长莫非真以为自己躲得掉么?”   我还没反应过来他言下之意,眼皮忽然“突突”跳了起来,下一秒,我后颈传来一阵剧痛,随即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醒来时,我躺在一个陌生的房间里,摸索着看了看,胳膊和腿都还在,大抵也就放下心来。   走出内室,便看到桌上沏好的一壶热茶还升腾着热气。我走到桌旁径自倒了一杯,细细品了起来。   良久,我赞叹一声:“好茶啊,萧兄果然还是同以前一样喜欢喝浓茶,这是贫道最近口味却是越来越淡,只怕要辜负了萧兄特地备好的珍茗了!”   其实有些事情,我心里隐隐约约还是有个轮廓的,循着那轮廓去想,便也想得通透。只是木已成舟,再去深究也无意义,反而只要忆及往昔便心如刀割。   依照萧落的势力,我与云礿被抓之事,他安插在京的眼线定然早已一五一十通知与他了,何必需要我日夜兼程不远万里向他求助。而剩下的,救与不救,不过在他一念之间。   只是越王赤胆忠心,却不懂权谋之术;而其弟子萧越却有的是狼子野心。 第52章 谈判   其实以云礿的玲珑心思,一定早已猜到萧落并不能成为我们的靠山,加上太后也是泥菩萨过河,我与他那时候其实已算是九死一生。   唯一的一线生机便是小顺,我与小顺是至交,他也是个重情义之人,定然会想方设法将我救出去。云礿当然希望我活下去,便编个理由将我骗到淮南,等风头过了再回来也要安全些。可我一走,大牢定会严加看管,到时候若是再想走,便无异于登天。   可惜如此简单的道理,我当时却没有悟到。   这些人机关算尽,连朋友也不惜出卖,只有云礿算来算去,算的却是如何将他自己往地狱里推。   暗处缓缓走出一个人影:“徐道长莫急,这茶中滋味岂是一两口便能品完的?三秋不见,道长难道不想同在下叙叙旧么?”   那人缓缓走近,我定睛一看,果然是萧落。我起身便要往门外行去:“抱歉,贫道还有要事在身,恐怕不能奉陪!”   萧落却也快步堵住了我的去路:“道长莫急,还请赏个脸!”   我冷笑道:“一见面便送如此一份大礼,敢问贫道如何敢与萧兄‘叙旧’?”   萧落面对我的质问,也不愠怒,依旧笑着道:“今日之事,确实是萧某对不住了,我只是让那些下人去将道长‘请’来,确没想要那群饭桶如此不知轻重,还好道长现在已无大碍!不过一年来,我差人去给道长送了那么多帖子,道长却是一次也不肯赏脸光顾,萧某也是不得已才出此下策!”   我依旧冷声道:“萧兄不必再费心思了,既然萧兄下了那么多帖子贫道都未赴约,那么心中也该清楚今日之事定不会有什么结果,萧兄还是趁早死了这条心吧!”   萧落却似乎早已料到我会有这番说辞,只是笑道:“不急不急,道长听我将这番话说完,若道长仍不为所动,那萧落自会放道长出去!”   他话音刚落,顷刻间门口便密密麻麻的围了一群手下,我自知是走不掉了,只能叹口气退到桌前,假装心不在焉地喝起了茶。   萧落闻言,伤疤脸微微牵动,露出了得意的笑容,继续开口:“徐道长,我知道云公子的事让你对我心怀芥蒂,可这一年来,民间是个什么情况你也是知道的,一分为二来看,天年确实不好,然而天时没了,还有地利人和,最根本的原因,还出在颜寅身上。”   他这番陈词滥调,我耳朵都听起了老茧,坊市间上至耄耋老者,下至黄口小儿,都在悄悄传播这番堪称洗脑的流言。现在看来,谣言四起的怪像跟他并非无关。   萧落见我不说话,也不着急:“这些鄙薄之辞道长不爱听,我也就不再多说了,今日我们来说点有用的。道长真的如此看好颜寅吗?”   他这话终于戳到了我的痛处。抛开个人恩怨不论,确实觉得颜寅是个好苗子,一年前他雷厉风行施行新政,一举拔除了太后党在朝中的中流砥柱,太后党元气大损,而他也终于由一个沐猴而冠的傀儡皇帝彻底崛起,重新夺回大权不说,甚至还将太后弄得灰头土脸。   我原以为那些尸位素餐的废物一走,海清河晏的盛世也计日可待。然后事与愿违,我没想到太后党在朝中的势力如此顽固,一年来老太婆一直垂死挣扎,始终顽固地占据着朝中一席之地;反观颜寅,一方面不得不分出大量精力来提防太后党死灰复燃,另一方面受太后党牵制,各种改革放不开手脚,许多大工程也完成得虎头蛇尾,入不敷出,反而加大了民间负担,继而成了有心之人口中的“苛政猛于虎”。   反观这一年来萧落的作为——明面上开仓赈灾、笼络人心,暗地里招兵买马、联系各方势力,其司马昭之心明眼人都不难看出。   或许一年来,我确实对于颜寅怀着一种盲目的乐观,这番比较之下,或许萧落确实才是最适合的人选。   我实在想不出理由反驳他,可又猜不透他的真实目的,只好实话实说:“不错,我承认,论实力,颜寅比不上你。然而萧老板同我一介白丁讲这些也无济于事,我已隐身于江湖,庙堂之事恕徐某无力亦无心顾及。”   萧落闻言,哈哈大笑:“道长果然是明白人,不过徐道长不必妄自菲薄,萧某的大业万万不可缺少徐道长!”   我略微抬了抬眼皮,心想他又打的什么如意算盘?   他继续道:“说句实话,颜寅他毕竟贵为天子,而我不过是一江湖无名之辈,真与他抗衡便是不仁不义……”   我接了他的话:“萧老板想要名正言顺,那还不简单么?先帝昔日忠奸不辨,枉杀良臣,今皇帝昏庸,天下大乱;越王遗孤承师父遗志,带兵起义,重振朝纲,申越王之冤,解百姓之苦……这些话萧老板恐怕早已在心中操演了无数遍了吧……”   他打断我:“可我这张脸……”   说罢,他望向我,那迫切的目光仿佛一根针,将我牢牢钉在凳子上。   我心中一凉,难道……   他微笑:“不错,以徐道长的悟性,终日穿梭于市野之中,为生计而奔波,实在是有些屈才了……”   我下意识地摇头:“不可能,萧老板莫要再说了,你就不怕我将你告发到官府吗?”   他见我惊慌失措地模样,笑得愈发猖獗:“哈哈哈哈,徐道长,且不说官府是否会理会你一介草民的无稽之言,我相信徐道长也不会为之。”   他目光死死盯着我,不一会儿我的冷汗便将衣服给打湿了。喝口茶润润嗓子,他继续道:“徐道长可知我为何选中你吗?既然徐道长不想承认,那萧某替你回答——你恨颜寅,比任何人都要恨!”   内心最深处的结痂伤疤又被生生撕开,鲜活的血与肉就这样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我原以为,一年了,那些恩恩怨怨我都已经放下了,直到有人揭开回忆中我刻意蒙上的那一层纱,痛苦的回忆再度浮现在眼前,我不得不接受现实……   云礿死了,那个我最重要的人再也回不来了,而这一切都是颜寅和小顺亲手造成的!   可我不愿相信他已经死了!   我再也坐不住了,夺门而逃。   萧落没有再拦我,只是在我身后缓缓道:“萧某今日的话还请徐道长回去好生考虑,算是为萧某、为道长、为云礿,也为这天下泱泱百姓!” 第53章 宏愿   我跌跌撞撞走出门去。伫立在不算喧闹的街巷口,我忽而有些怅然若失。   几个小孩笑笑闹闹地从眼前跑过,整条街便都洒满了无忌童言。   银铃般的歌声只唱道:“直如弦,死道边;曲如钩,反封侯!”   我听有人说,若你花很多时间回忆,那你的心便在老去。不得不感慨童言无忌之时,不由得又想起些前尘旧事来。   六岁那年某天傍晚,天空红得似糖水一般。茶余饭后,不,应该说是白开水余小米粥后,村里的街坊邻居便坐在巷子里小憩一阵。   饭后谈资万年不变,无非便是什么翠花和铁牛那些腻歪的两三事,要不就王麻子家那位河东狮今日又怎样变着法子的折磨王麻子云云,大家聊来聊去也都腻了,实在没得话讲,终于便把目光放在了穷秀才那个小儿子身上。   “小云礿啊,今日读得是什么书啊?”老老少少目光颇为和蔼,云礿皱了皱眉头。他年纪虽小,可大家伙平日里并不待见秀才父子二人,这一点他心里还是有数的。   说来这也怪不得大家,在那穷乡僻壤里,想要把读书当做饭碗,甚至一天满脑子经世治国之道的,脑子无异于被驴踢了!   用他们的话来说便是,秀才啊,你与其一天抱着坨纸啃来啃去,倒不如去田里转转捡两朵牛粪,或许里头藏着金子也不好说——总比你现在日日不务正业来得好!说罢,大家伙一阵哄笑。   云秀才咬着嘴唇也不反驳,只是那眉头又皱了几分。   而小云礿现在这神色,倒同他爹爹十二分相似!   他低低道了一句:“燕雀安知鸿鹄之志!”   声音极低,但我还是听见了。可惜当时的我不懂这是啥意思,自然也便体会不到他的高风亮节!   云秀才呵斥一声:“云礿,不得无礼!”   于是云礿便只好乖乖地将世上的话一字一句背了下来:“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   我听得云里雾里,不由得问道:“这什么‘长太’与‘掩涕’啊,到底有多稀?可有我家灶台上那碗粥稀?”   不知为何,大家都沉默了,也不知听懂云礿的话没。我却忽然觉得背上一痛,转头,见爹爹瞪圆了眼睛望着我,一张脸紫得跟个茄子似的!   再后来,进了书塾,夫子问道:“云礿,你跟了为师那么久,为师问你,你志在何方?”   他挺直了腰杆,一板一眼地道:“身为大丈夫,自然惟愿盾持缨动,风烟萦带,征战沙场,保家卫国!”   夫子混浊的老眼中终于射出了赞赏的光:“嗯,甚好,有志向!那你便觅一个佳句来概述一下罢!”   “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他回答得倒迅捷。   我一听却乐了,就他那皮包骨头的小身板,得了吧,还醉卧沙场呢!恐怕他要是真去了边塞,沙场没到就先给活活折腾死了,想着想着,不由得“噗嗤”一声。   这一笑不要紧,本来书塾里的人便寥寥无几,这下大家的目光可是都转到了我身上。   “哦?徐子方,你笑什么!看你这自信满满的样子,不如便说说的高见!”夫子在就看我不顺眼了,现下终于逮着个机会好好惩治惩治我!   我顿时便慌了,心中更是肠子都悔青了。早知道,我便不瞎起那哄!   然而我还是学着云礿的样子站了起来,努力装得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   可搜肠刮肚,确实一句诗也想不出来。   罢了,有什么便倒什么好了!   “曲项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我将几句诗行云流水,气势磅礴地念了出来!   课堂上先是死一般的寂静,随即各个角落里笑声不绝于耳。   夫子气得吹鼻子瞪眼,面色十分绝望。   当天傍晚,“徐子方今后想当只鹅”的流言便飞遍了大街小巷。   尽管在某些层面上来说,我与他还是有几分想象的,可更多时候,我与他却依旧是水火不相容的两个极端。   就比如方才他沉郁顿挫、目不斜视说出的那句“天下有道,丘不与易也!”曾令多少仁人志士热血沸腾,可我听来却味同嚼蜡。   确实,云礿从小便有着匡时济世的抱负。他眼中装的是世间疾苦,心里容的是天下苍生。哪怕最艰难的时候,我与他二人分一杯稀粥,可我心里想的是何时能吃顿白米饭,而他则在忧虑如何让人民丰衣足食。   可我确实觉得,这也未尝不好。人各有志,他心高于天,而我则甘愿做一潭烂泥,反正扶不起来,不如所幸找个阴凉地儿,以烂为烂,一烂到底。   反正说白了,我自己过得舒服自在便好,也碍不着别人。   于是我便只是笑笑:“甚好甚好!你才高八斗,没点作为倒确实浪费了!”   他忽然收敛了微笑,目不转睛地盯着我:“徐子方,其实你不必妄自菲薄,在我心目里,你从来不比我差半分!”   其实他这话,一笑带过便好。   他云礿心中那几分傲气,我再了解不过。   舞文弄墨的,身上多多少少有点酸气,更何况云礿肚里确实是有些东西的。能入他法眼之人,屈指可数。   见我不说话,他又补充道:“我云礿此言绝非戏言,我真的从未看轻过你!”   “哦?那你倒说说,你到底瞧得起我哪点!”   他思索了半晌,他越是不说话,我心便越发地凉。看来我是真正无可救药了!   “嗯……”他沉吟了一阵,“至少,你是唯一一个爬树比我快的人!”   乖乖!我一口老血!   他倒真会安慰人,我居然感动得开始反省,我之前是否真有些太过轻浮。   只是有志之士已抛头颅,洒热血,而浪子回头,却只能苟且偷生。   罢!罢!罢!   云礿,你未完成之事,便由我来代劳好了,而你要的清平盛世,几十年后九泉之下相见时,我定细细描绘于你。   我飒然转身,大步流星折回屋内。   案前之人抬头,见我回来,眉宇间微露诧异之色。   我一口干掉先前凉了的茶:“萧老板,徐某愿效犬马之劳!” 第54章 进城   “芝麻油,白菜心,要吃豆角抽筋筋。三天不见想死个人,哼儿咳哟,哎呀,我的三哥哥~”不远处城门大开,似一张血盆大口等待着猎物,我骑在马背上一颠一颠地望着前方,心里有些发慌,连忙哼起小曲儿压压惊!   “哟,东越王今儿心情不错嘛!”身后跟着一个小卒,是个细皮嫩肉的小胖墩儿,嬉笑着拍我马屁。   我总不能告诉他我唱这曲儿是为了壮胆,便装作恶狠狠睨了他一眼:“没规没距的,谁准你跟着我的?”   孰料似乎真吓着那孩子了,他一个激灵,脸顿时更白了,乖乖噤了声。   我看他小小年纪怪可怜的,平日里好像也没几个伴儿,心一软:“打了胜仗嘛,自然高兴,来帮我牵马吧!”   他闻言,刚垂下的头立即欣喜地扬了起来,咧嘴一笑,露出一排大白牙。   我催促到:“快点,磨蹭什么,笑得跟个傻子似的!真上了战场,有那么多闲工夫让你磨蹭吗?”   他眼睛亮晶晶的,夹了夹马背,屁颠屁颠地小跑过来,接过缰绳站在我的身侧。   “叫什么名儿啊?”我做出一个和蔼的微笑。   “游茂炳!”   “不是,龟孙儿,谁教你骂人的!”我顿时气不打一处来,这小子不懂军规就算了,还敢辱骂将领,真该乱棍打死!   “不是不是,”他也不着急,嬉笑着解释,“东越王您误会了,小的就叫‘游茂炳’!”   我“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他爹娘取这名字,也实在是忒损了!   “多大了呀?”我故作老成。   “十六!”他毕恭毕敬地回答。   才十六,还是个孩子。   “待会进了城可给我放机灵点,听说这青宁城县的知县是个川耗子,狡猾着呢。”我故作慈祥态关切地告诫他。   “没事儿没事儿,越明王放心,我比他更机灵。”他挠挠头,憨厚地笑了。   我心想就你那傻样儿,也好意思在这儿自吹自擂。不过嘛小孩子,总难免心高气傲!   于是我开玩笑:“就你这乳臭未干的小毛孩儿,这才打了几场仗,还跟我充起老江湖来了。”   牛皮被戳破,他有些窘迫得红了脸,眼观鼻鼻观心,“嘿嘿”笑了两声。   我又问道:“你是哪里人啊,这么小就来充了军啊?”   他笑笑:“鄂似巴酥得嗦!”   “啊?”我听得一头雾水。   “回越明王,小的是巴蜀的川耗子!”   “……”   率领军队浩浩荡荡进了城,再把写着“越”字的大旗往城墙上一插,我低头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杨知县。   游茂炳那小子打了胜仗,兴奋得不行,站在城墙上东张张西望望,我探出那只六个指头的手,从城墙上一具死尸腰间摸出一块玉佩,顺手抛给那小崽子——那玉佩温润有光,成色不错,估计是个传家宝之类的东西。   不过死人是不需要传家宝的。   游茂炳接过玉佩,将其对准阳光端详了半晌,随即咧开嘴大喇喇地笑了,笑够了望向我,目光已由崇拜变成了狂热,恨不能当场跪在地上磕几个响头。   待城墙上部署好一切,放眼望去清一色是我们的人,我才心满意足的点点头,示意几个小卒押着杨知县往城下走。   城心闹市处已围满了密密麻麻攒动的人群,清水县这些平头百姓比不得外面的,没吃过多少苦头,城破了也不着急。他们没有见过一些匪军所过之处哀鸿遍野的景象,他们只晓得无论在谁手底下,日子都是一天一天的过,兴许这座小城换了主人,苛捐杂税也会少一些。   所幸清水城这小地方风水不错,碰上了我们这支义军,我,准确说来是萧落,暂且不需要他们的狗命。   于是他们得以偏安在这城中一隅,望着他们昔日的父母狗官被五花大绑在人群中央,磕着瓜子拍手称快。   我将腰间佩剑解下来,连着剑鞘拍拍他那张红肿了的狗脸,质问道:“你们县的金库在哪呀?”   他皱起眉头,怒目圆睁朝我啐了一口。   我一脚踹在他肚子上,他被绑住手脚,重心不稳往后倒去。   忽然我眼前一闪,只见他牙关之间伸出一小截细长的管子。我心中暗叫不好。   说时迟那时快,一个肥硕的身躯迅速压到我身上,我只听“咯噔”一声,左臂钻心地疼痛。   我二话不说用另一只手朝身上那人脑瓜子上呼了一巴掌,随即便是杀猪般的惨叫:“东越王,我救了你,你下手怎么还这么狠!”   随即我感受到身上一轻,便见一个蒙面男子伸手将我身上那坨肥肉拽开,俯下身来问我:“还好吗?”   我吃痛地看了眼手臂:“被这崽子给压脱臼了。”   萧落闻言,皱了皱眉头,拉过我的胳膊一用力,伴随着一声哀嚎,将我手臂接了回去——那声猪叫并不是我叫的。   我扶着手臂从地上爬起来,望向一旁的小胖墩儿:“游茂炳,手脱臼的是老子,你嚎什么嚎!”   随即我便见他两只铜铃般的大眼睛中噙满了泪水,梨花带雨,不,霸王花带雨地望着我:“王啊,我中毒了!”   我心一沉,果然见他衣服上破开了一大条口子,显然是方才那根管子中的暗箭划开的。   他舍命救我,我却还那么粗鲁地对他……我心中涌起一抹愧疚。   颤抖着走近他,我心里五味杂陈。若他有什么闪失,我将一辈子背负一条十六岁的年轻的人命……   可随即凑近了一看,我又好气又好笑,再次朝他脑袋上呼了一巴掌:“小崽子,皮都没破,中个屁的毒!”   他闻言,止住了哭声,将那两管清鼻涕重重地吸回去,呆愣愣地问我:“这么说我不会死啦?”   我白了他一眼,不再理他,随即他又喜极而泣,喃喃地念叨:“太好了,我不用死了,我不用死了!”   萧落蒙着面纱,看不出表情。他缓缓走向杨知县,眼中弥漫着杀意。   那杨知县这下是真的怕了,哭天抢地,涕泗横流大叫道:“二位爷,我是真的错啦,就饶小的一条狗命吧!”   萧落冷哼一声,没有多废话,拔剑将那狗官的项上人头挑飞出几米开外,如注的鲜血顿时从他脖颈处喷射出来,溅到近处的几个老百姓身上。   原本纷乱嘈杂的人群顿时鸦雀无声。我没料到萧落会下如此狠手,一时也怔在原地。 第55章 庆功   萧落望了我一眼,继而开口:“越明军乃仁义之师,东越王有令,入城士兵不许从百姓之处强取一毫一厘;明日起开仓放粮,成年男子每人领两钧粮,妇孺老残每人半钧,有壮年男子自愿充军者,赏粮两石,立军功者更有重赏!”   一片死寂中,萧落的声音格外清晰。还没从震慑中回过神来的乡亲们都不相信会有这等好事情,大眼瞪小眼你望望我,我望望你,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他也不愠怒,甩下一句:“明日午时来此处领粮食,不信的别来,如有余粮再平分给众人。萧将军,对吧?”   我脊背一凛,千万道目光齐刷刷的望向我,我尴尬地做出一副和蔼可亲的模样,干笑道:“君无戏言,本王向来一言九鼎!”   人群中这才炸开了锅,更有小孩子欢呼道:“东越王万岁!”   我微笑着朝人群点了点头,随即摸到萧落身后,低声问道:“我可没说过要开仓放粮啊,有钱也不是你这么花的。”   他只淡然一笑:“这个你不用操心,我自会有分寸。咱们现在兵力不够,花点钱值得的,再过两年也不知道会乱成什么样子,只怕我这些年辛苦攒下的那些钱,再不花也用不了。”   我拿面前这位财大气粗的萧老板无可奈何,只能悻悻地站到一旁,微笑着望着那群没心没肺的刁民欢呼喝彩。   这支所谓的“仁义之师”,不到两年便以破竹之势一路北上,几乎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然而我这个“东越王”当得实在很窝囊——不光所有的决策都是身旁这个“军师”下的,就连疆场厮杀也只敢远远的躲在人后,唯有到了这种论功取赏的时候,我才能在人前风光一回。   不过我也乐得逍遥自在。我是一个油瓶倒了都懒得扶一扶的人,所有事情都有人打点好自然再好不过。我每日只消同士卒们聊聊闲话,必要时露个脸就混了个“王”来当当,何乐而不为?   俗话说:“山高皇帝远”,然而挨近皇城的地方近年来连年战乱天灾,反而十室九空,老百姓个个槁项黄馘、灰头土脸。   反而是清水城这座小县城,居然隐约还能隐约窥见几丝前些年“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富饶情景,城中百姓只晓得外面苦,然而具体苦到什么样子没人说得上来,他们只知道过好自己的日子,管他今天被杀的杨知县还是马知县,甚至有些人天真地以为杨知县死得好,死得妙——这狗官一死,大家就有粮食了。   入夜,城中张灯结采,远远地传来几声飘渺的笙歌,而杨知县生前用来藏娇的金屋大院中,此刻刚放完炮仗,摆好酒席。   我坐在上席,望着下头那些腰圆膀粗对着我满脸谄媚之色的大汉,心想:他们随便一个人,动动手指就能提着脖子把我捏死,我又何德何能受他一声毕恭毕敬的“王”呢?   身旁的萧落看出我心中有事,低声提醒:“打了胜仗,开心点!”   我点点头,收敛心绪清清嗓子:“弟兄们,我萧落是个心直口快的人,仗打赢了大家都开心,那些虚的我也不多说,大家吃好喝好,我先干为敬!”   说罢,我拎起酒坛便往嘴里灌,顷刻间一坛酒下肚,我将空坛子一摔,台下四座叫好声顿时响彻云霏。   自己有几斤几两酒量,我心中自然是再清楚不过,那酒先前早就悄悄让人兑了水,已是淡得酒味都尝不出来了,说白了我其实不过是灌了一壶凉水而已。   捋起袖子擦擦嘴,我大声说道:“方才我见府中几房小妾姿色很是不错,但凡这次杀敌十以上的,自己去选一个吧,别抢得打起架来就行。但丑话我可说在前头,敢碰城中老百姓的,军法处置!”   果然此言一出又是阵欢呼。   我实在是看不惯那些院中那些推杯换盏、酒少话多地在那互相恭维,随便吃了两口菜,便打着方便的旗号拎着酒坛子往院外走去——这次都是真酒。   果然不出我所料,守在院门口的几个小卒不知道从哪里摸来几坛酒,此刻已是喝得醉醺醺的。   我忽然玩心大起,悄无声息地走近,捏着鼻子喊道:“要不还是少喝点吧,待会儿给东越王看见了,我们又要领军罚了!”   一个矮胖矮胖的小卒闻言,头也不回地啐了一口,破口大骂道:“呸,孬种,东越王算个球,老子这还是第一次打胜仗,必须喝!”   另外几个小卒觉着情况不对,转头来见来者是我,一副见了鬼的样子,却都大气也不敢出一声。我被劈头盖脸骂一通,有些尴尬的摸摸鼻子,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你骂谁是孬种,谁是球啊?”   那小卒听到我的声音,举着酒坛的手顿时僵在了半空中。他缓缓转身,见来人是我之后,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上,浑身直哆嗦。   我一看那小子,哟,巧了,游茂炳!   我踱着方布走到他身边,绕着他转了一圈。他方才吓得通红的脸顿时惨白惨白的。我背起手,笑着道:“游茂炳是吧,你方才说什么我没听清,再说一遍呗!”   他闻言,手抖得跟筛糠似的,整个人朝我一拜,伏在地上,大喊:“东越王饶命啊,小的一时酒后失言,是小的该死,小的该死!”   我微笑着问:“哦?你说你该死是吧?”   他闻言,小鸡啄米似的点了点头,却又意识到什么,飞快摇了摇头。   “那你说你酒后失言,我就把你舌头割下来拿去喂狗怎么样?”   他闻言,眼泪大颗大颗地滚下来砸到地上:“东越王饶命啊,我家里还有七十多岁的老太太啊……”   我见他那眼泪圆得跟珍珠似的,也就不再逗他了:“我本来还琢磨着,今天你救我有功,该怎么赏你,现在看来是不必了!”   他谄媚得几乎趴到了地上:“小的不要赏赐,小的愿为东越王肝脑涂地,这是小的的福气!”   他这番恭维我听得十分受用,嘿嘿笑到:“起来吧!对了你刚刚说谁是孬种?”   他如获大赦、斩钉截铁地回答:“我!”   我摇摇头:“唉,人老了,耳朵不好使!”   他立刻站起来,仰天大吼几声:“我是孬种!我是孬种!我是孬种!”   我满意地点点头,周围几个小卒见了,也都哈哈大笑起来。   经他这么一闹,我心中的阴郁一扫而空,破例又拎了几坛好酒,领着几个小崽子到屋背后喝酒赏月。 第56章 夜宴   没记错的话,今天好像是十五,丰腴的月亮孤零零挂在青黑色的天幕上,周围一颗星也没有。   几个小崽子坐在我身旁,都有些放不开,我和蔼地问:“都多大了呀?”   他们似乎有些惊讶,受宠若惊地往后缩了缩,十分规矩地顺着回答我:“十七”、“十六”、“十九”……   我笑着点点头:“不错不错,我像你们这么大的时候,还整天游手好闲,不务正业的……”   一个小卒见我也没那么不可亲近,大着胆子调侃道:“东越王现在也才二十多啊!”   闻言,我一愣,是啊,经历的事情太多,险些忘了我也不过才二十多岁,可自从他走后,每一天都像十年一样漫长,我有时候甚至觉得,那些同云礿一起度过的安稳日子都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   另有一个小卒见我面色不对,连忙岔开话题:“东岳王说笑了,我明明听人说,你十岁遍受五经,十四岁孰知兵法,十六岁便深谙商贾之道……”   我没有否认,只轻笑一声,望向不远处缓缓走来的萧落道:“洛世,来了啊。”   他点点头,对我行了一礼:“参见东越王!”   是的,从两年前起,他便只是军师洛世,而我成了起义军头领、忠烈楼之主——东越王萧落。   萧落的到来让我有些不悦,我本就有意避开他,他却非要不识趣地迎上来。   “东越王,怎么不在里面呆着,外面风大!”   “里面有你应付就行,我不过是去撑撑场面的。”我看也懒得看他。   他哈哈大笑:“东越王这番话让小的十分惶恐,难道这不正遂了您的愿么?”   闻言,我也笑了:“军师聪明!”   几个小卒被这一通摸头不着尾的对话搞得面面相觑。   “再有一个月就三年了……”他忽然岔开话题。   “什……什么三年?”我心脏骤然被一双无形的大手捏紧。   “什么三年?都说淡水三年欢意,可若是三载离愁呢?”   苦痛的回忆涌上心头,我怒目而视,厉声呵斥:“够了,你来此处就是为了揭我伤疤?”   可他目光偏偏不躲不闪,反而直直地对上我,像一根针将我钉在原地。那双眼睛仿佛在无情地嘲笑我:徐子方,你忘不掉对他的感情,你也放不下当年那些恩怨。   我握紧拳头,指甲嵌进肉里,一阵钻心的疼。   然而面对一干小辈好奇的目光,他却只笑笑:“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随后便不再说话了。   那一群小卒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只有游茂炳边将怀中掏出的一块烤牛肉嚼的脆响,随口问道:“东越王,你们说的是什么意思啊?”   旁边一个小卒悄悄地用手肘拐了拐他,他却一脸无辜:“龟孙儿,你打老子干嘛!”   望见他那副草包样儿,我被萧落激起的一口气忽然消了大半,心中也舒坦了些,不再避讳什么:“一个故人罢了……”   他将牛肉撕下一块塞给我,拍拍我的肩膀作出一副老成的样子:“心上人对吧,东越王,我懂~”   我笑着说:“你懂个屁!”随即回味了下他那句话,点点头:“对,心上人!”   这回轮到萧落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   游茂炳那小子还不过瘾,一脸坏笑地问道:“没想到东越王也娶媳妇儿了,那夫人现在在哪?”   是啊,在哪呢?   “死了。”我淡淡地答。   他显然没料到是这么个答案,顿时吓得似娇羞的少女般用手捂住了嘴,语无伦次地道:“东越王,你看我这破嘴……”   我观望着他那副怀春少女般的作态,轻声安抚道:“无妨,都是些陈年旧事了……”   萧落似乎也很清楚自己的多余,扔下一句“若真无妨便好!”,随即扬长而去。我倒巴不得他赶紧滚得越远越好,省得搁这儿碍眼睛!   游茂炳用他油腻腻的爪子抓抓头发,不解地问道:“洛军师怎么净说些莫名其妙的话?还有,东越王,我怎么感觉军师话中带刺儿啊?”   我心想,那么多问题,真是个好奇宝宝,可还是耐心地向他解释道:“他不是话中带刺儿,他只是不想我……”   可话未说完,我却听游茂炳“咦”了一声:“东越王,你怎么哭了?”   我连忙用手抹了把脸,一看,湿润的掌心在月光下泛着折射出一道浅浅的银光。   我望着掌心呆住了。   他顿时意识到自己的失言,手足无措地给我道歉:“东越王,你看我……真是该死……”   我有些恍惚,幽幽叹了口气:“抱歉,这酒恐怕是吃不下去了,诸位回去休息吧,今晚不用守夜了……”   几个小卒闻言,相互望望,朝我整齐划一地行了个军礼便走了,留下游茂炳一人。   我问他:“你还不走么?”   他缓慢地迈开步子,想了想却又折了回来:“东越王有什么不开心的可以跟我讲,每次不好受时,只要随便揪个人把烦心事像倒垃圾一样倒出来就好了……”   我笑笑,心道:倒出来又有什么用,不过是自我麻痹罢了,走了的人还是回不来,这和吸食“五石散”又有什么区别?   他见我不说话,又搜肠刮肚地找其他话来安慰我:“东越王您节哀顺便呀,人死不能复生,您现在难过只是徒增烦恼……”   我打断他的话:“你相不相信人死后会变成一阵风?”   他显然觉得这是无稽之谈,挠挠头“嘿嘿”笑了两声:“东越王您说笑了,我长这么大只听多人死了化成一抷黄土一捧灰的,还真没听说过人死了会变成风……”   “他生前就是这么告诉我的,他说死后变成风,就能去到生前所有去不了的地方……我那时也不信,现在忽然有些明白了。”   他下意识地问了句:“他是谁?”随即明白过来,长长地“哦——”了一声。   我和他都找不出话讲,空气忽然又安静了,一时间只听得到旁边篝火的“噼剥”声。 第57章 大哥   游茂炳认真思考了很久,忽然望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道:“我想,那姑娘位之所以这么说,是料到迟早有一天她会离开你,所以才提前告诉你不要伤心,倘若她在天有灵,定然不会希望看到你自暴自弃的!”   我转过去注视着他——肉乎乎的一张脸,白得能掐出水来,此刻在酒劲儿和火光共同的作用下呈现出动人的粉红色,又粗又浓的眉毛盘踞在两只炯炯有神的大眼睛上,眉宇间还透出几分青涩地稚气……   我忽然生发出一丝感慨来,经历过岁月的变迁,便越发羡慕年少的那份单纯与执着。我伸手摸了把他的后脑勺:“你是个好孩子,令尊令堂有你这样的儿子是他们的福气!”   他似乎没太懂我的话,待思索了半天“令尊令堂”是什么意思后,才恍然大悟:“嗨呀,我爹娘早死了,他们死的时候我还啥都不知道,整天穿个开裆裤光着屁股满街跑呢!”   我没料到会是这么个回答,下意识地想要道歉,可望见他那张欠揍的脸,话到嘴边便改了口:“哦,这样啊,那咱俩儿扯平了!”   他一副不甘心的样子,仿佛我敲诈了他十斤大米似的:“那不成!”   我笑着问:“那你想如何?”   他假装认真思索了半晌:“你当我干爹怎么样?”   我心中一动,给了他一脑瓜子:“臭小子,我才大你多少,你就在这儿认爹了,有没有点骨气!”   他笑嘻嘻地道:“大哥!大哥行了吧!”   “成,满足你!”   他一张稚气未消的圆脸上顿时写满了兴奋之色:“太好了,我今后就是东越王的小弟了,谁要是敢惹我大哥你可得替我收拾他!”   我“噗嗤”一声笑出来:“你就为这一时威风?”   他听我说他怂,顿时涨红了脸,支吾道:“也不全是吧,因为我特别崇拜大哥您!”   我来了兴趣,笑眯眯地问:“你崇拜我什么啊?”   他顿时来了劲儿,跳到我旁边,掰着指头一条一条给我数了起来:“很多啊,比如说年纪轻轻就当上起义军头领啊;带兵打仗很厉害啊;心底善良,待我们这些无名小卒也很和善啊,”他又低低加了一句,“不像那个洛军师,明明只是大哥您身边一个小小的军师,却整天不可一世板着他那张伤疤脸……”   我打断他:“怎么说话呢?洛军师只是怕他笑起来吓着你们。”   说完,我自己都觉得有些好笑,果然那臭小子抱着肚皮哈哈笑了起来。我自觉很失败,果然这群小崽子不怕我是有原因的,在他们面前我怎么也威严不起来。   笑够了之后,他正了正色:“当然,还有最重要一点!”   我望着他一本正经的模样,心想这小崽子又想耍什么花招了?   他一字一句地道:“我之所以崇拜大哥,最重要的一点是——”   他这样卖关子,倒真把我胃口吊起来了些。   他继续缓缓说完方才的话:“因为大哥长得帅!”   飒飒夜风中,我愣了半晌,随即心花怒放,拎起酒坛朝他嘴里灌去:“喝喝喝,酒不到刘伶坟上土,我不信喝不死你!”一直灌得他“嗷嗷”大叫才停手……   望着空中脸盆大的月亮,我忽然觉得云礿从未走远,我更愿相信他只不过是化成了一缕东风,不远千里为我送来喜乐安康。   那缕风也从未远去天涯海角,而是一直萦绕在我发梢之间,在我鬓边厮磨,于我耳畔呢喃,扰袖弄摆,沁我心脾……   我同萧落,还有下面的几个将领理所当然地霸占了杨狗官的杨家大院,睡上了数年军旅生涯中为数不多的几个安稳夜。   第二天一大早,我便听门外传来一阵喧闹,随即是一声杀猪般的嚎叫:“大哥,快来救我,要出人命了!”   我抹了把额头上的汗,冲出门去,果然便见五六个侍卫架着游茂炳那臭小子。那小子生了个野猪一般的体型就罢了,此刻那不要命往里冲的架势更像野猪中的巨林猪。   我挥挥手示意那些侍卫退下,游茂炳便一个跟头扎紧我怀里,将我往屋外扯:“大哥,巷口来了个怪人,正在卖一种奇怪的食物,咱去看看呗!”   我忙用手扶住桌子,这才站稳了脚跟,皱起眉头问道:“什么怪人,有洛……有查一查他的下落吗?”我生生把那句“有洛军师可怕吗”咽了回去。   他还没听清我后面的话,便迫不及待地手脚并用比划了起来:“长着人的脸,皮肤就跟女鬼似的,头发像狮子一样蓬蓬的,眼睛像蓝珠子嵌进去,可吓人了……哦哦,对了他还会说话,不过他说的话我一般听得懂,一半听不懂!”   我将他描述的图景在心中勾勒出来,琢磨着这是个什么模样的“怪物”,一旁的小卒开口了:“禀东越王,据传闻前些天清水城里来了个洋人,游茂炳说的大概就是他吧!”   游茂炳头立即点得跟捣蒜似的:“对对对,没错,好像就是叫‘羊人’,不过大哥,你说他除了下巴跟羊一样尖之外,还有哪点像羊的!”   说完,周围几个士兵哄笑起来,其中一个还好心地提醒到:“小兄弟,我们说的不是那个‘羊人’!”   我简直老脸都被他丢尽了,甩开他的手,扔下一句“别烦我”,径直走回屋去。   谁知那小子就跟狗皮膏药似的,一溜烟又贴了上来,抱着我的手哀求道:“大哥,咱就去看看呗!”   我心想这臭小子得了便宜还卖乖,随口打发他:“去去去,忙着呢!”   他却跟个小娘们儿似的抱着我的手不放了,我拗不过他,只得跟着他往外走去。   巷口果然如他所言,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人,我勉强挤进去,便见着了那鹰钩鼻子蓝眼睛的洋人。   那老外顶着一蓬乱稻草般的卷发,让我想起许多年前江湖话本中那些被关在山洞里几十年的倒霉蛋。他那张咧到耳朵根的大嘴笑得异常灿烂,灿烂到了让人有种忍不住朝他脸上踩两脚的冲动。 第58章 洋人   那老外顶着一蓬乱稻草般的卷发,让我想起许多年前江湖话本中那些被关在山洞里几十年的倒霉蛋。他那张咧到耳朵根的大嘴笑得异常灿烂,灿烂到了让人有种忍不住朝他脸上踩两脚的冲动。   洋鬼子手中拿着一个铁筒子,筒身上连了个手柄,而他正不断地往筒里加冰块。随后他转动手柄,晶莹的颗粒便从桶底漏进了一个小木碗中。   我以前云游四海之时,虽没真正见着过异邦人,但多少却也是听闻别人当谈资吹嘘过的,今日一见和传言并无多少径庭。想来不管洋人马人都是人,都是两只眼睛两个耳朵,也未必就有多稀罕。   游茂炳撑着他那尚未发育完全的小矮个儿,一蹦一蹦地越过熙熙攘攘的人群往里头张望。我拍拍他的脑袋:“来也来了看也看了,走呗!”   他闻言,喜出望外,死死地拽住我的袖子舔舔嘴唇,不断地朝洋鬼子手中那花花绿绿的玩意儿瞟来瞟去。   我还能不知道他心里那点小九九么,于是便使出吃奶地劲儿把他往人群外拽。他存心和我对着干,双腿往地上一扎,牢牢地将我栓在人堆里,大声道:“大哥,这辈子难说就这一次啊,真不尝尝么!”   众人闻言,扭头循声往向我,我羞得捂住脸,咬牙切齿地道:“洋鬼子的东西,一辈子不吃也罢。”   他不甘心地再次吼道:“大哥,你也忒小气,你可是堂堂东……”   话未说完,我连忙捂住他的嘴,嬉皮笑脸地道:“哎呀,大哥知道自己是东坊西市的第一大帅哥啦,想吃多少大哥给你买!”   他这才心满意足地闭了嘴,我迎着众人好奇的目光,和蔼地揉了揉他的头发,心里却恨不得将他那脑袋瓜上摁出五个血窟窿!   那尖嘴猴腮的洋人见我们朝他走去,知道生意来了,笑得跟朵菊花似的,用蹩脚的中文向我们推销道:“而位官人,姚布摇尝尝小的的病淇淋?”(二位官人,要不要尝尝小的的冰淇淋?)   你把手臂上的鸡皮疙瘩抹到地上,心想,这洋鬼子话说不清楚就算了,连官人和官爷也分不清楚,还好他看起来比我还要老爷们儿一点,不然实在是忒瓜田李下!   我笑着问:“你这个……呃……你这个什么林怎么卖啊?”   他一字一句地道:“是……冰,淇,淋!”   我摇摇头:“好好好,不管什么林,怎么卖?”   他神秘地笑着朝我伸出一个手指头。   “一文钱?”   他哂笑一声,摇了摇头。   “十文?”我食指交叉比了个十字架。   他依旧不为所动。   “你不会是要一两白银吧?”   他干脆也不卖关子了:“一贯钱!童叟无欺。”   要不是游茂炳拉着我,我恐怕早就脱下鞋底朝他那欠揍的脸上来了两下了。   我强忍住心中怒火,质问道:“一贯钱!你怎么不去抢人?”   他却一脸人畜无害的样子:“不能抢人德,泥萌大魏有律法,抢人是犯法德!”   我心中默念了十遍“阿弥陀佛,善哉善哉”,才继续跟他讲道理:“你知不知道一贯钱是多少?普通百姓得挣多久才能挣一贯钱?”   他却有理了:“窝这也不是卖给普通百姓的,窝的牛奶和病块都是要费好打劲儿才能弄来的,对吧,东越王?”   我心中一惊,他怎么知道……   “昨天泥萌军师杀人德时候,窝是在场的,一贯钱对您来说恐怕不是事,这大庭广众的,泥也不想让大家知道泥是谁,从而引起补必要的骚乱吧!”他压低嗓门,用仅有我能听到的音量威胁我。   我带着眼睛咬着牙,很想朝他那高高的鼻梁上来一拳,然后仔细权衡利弊,我还是颤抖着手掏出十辆银子能给他。   他接过银子,顿时眉开眼笑,端过手边刚碎好的冰块,往上面浇上一些乳白色的汁液,再放上几块水果,谄媚地端给我。   我冷哼一声,接过那冰淇淋,愤愤不平地塞到游茂炳那混小子手里,生着闷气径自走了。   想了想,又觉得实在是亏大发了。于是我折回去,抢过他手中的勺子,三下五除二将那冰淇淋吃干抹净。   可别说,除了贵了点,那甜甜的味道还真是不错。此刻正是七月流火的天气,空气中还升腾着几丝热气,一碗冰淇淋下肚,我整个人顿时神清气爽。   游茂炳目瞪口呆地看着到了嘴边的鸭子就这么化作蝴蝶飞走了,委屈的泪水顿时在眼眶里打转。   我恶狠狠的瞪着他,生生瞪得他眨巴眨巴眼,将那几滴猫尿给咽了回去。我心里这才好受一点,笑着拍拍他的肩膀扬长而去,留下欲哭无泪的他摆着一副苦瓜脸颓然站在原地。   回去之后我径直走向萧落房间,推开门走进去。   “萧落,你最好……”   他无情地打断我:“叫我洛军师,或者洛世。”   我向来对这些繁文缛节十分反感,连连摆手:“得得得,洛军师,派人查一查那洋鬼子什么来历,奸得跟个黄鼠狼似的!”   他这才抬起头来,正眼望了望我,叹口气:“我正要跟你说这件事。据各个地方传来的情报,不光是这清水城,其他地方也有洋人出没。这些天来,神出鬼没的异邦人以不菲的价格贩卖各种异域物品,他们似乎就那么一夜之间窜了出来,没人知道他们的目的是什么。”   我没料到他居然已经做了那么详尽的盘查。连他都查不清楚,那这事情恐怕有些蹊跷。   我一咬牙:“我命人现在就去把那洋鬼子抓回来审问一翻不就知道了吗?反正咱也不是什么正规军,抓两个人也无可厚非。”   他沉吟了半晌,最终还是点点头,算是允许了。保险起见,我还是留了个心眼,带了几个五大三粗的壮汉,风风火火地朝楼下走去。   一贯钱的仇,不能不报啊!   然而到那一看,我整个人都傻眼了——连个鬼影都没有,更别说洋鬼子了。 第59章 暗流   我揪住旁边一个小商贩,恶狠狠地问:“刚才那个洋人呢?”   他见我一副气势汹汹的模样,吓得连话都说不通顺了:“回……回大人的话,大人刚……刚买完他的冰,他就收摊走了……”   “混账东西!”我气得大骂一声,一拳捶在他卖凉粉的小推车上,他立刻吓得死死抱住了头。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勉强扯着嘴角对他露出了个生硬的微笑,才带着人走了。   回去之后灌了杯凉茶下肚,我才慢慢冷静下来。我不知道方才为何如此暴怒,我向来不是一个急性子的人,然而刚刚听说他走了的那一瞬间,我心头忽然涌上一抹不祥的预感。   强忍住心头那股蠢蠢欲动的怒火,我立刻下令封锁全城——就算交了清水城翻个底朝天,我也一定要抓着那个杀千刀的洋鬼子。   萧落对于我这番做作为十分不认同,听说我要大动干戈找一个无关紧要的人时,他那万年松不开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我那时正在屋内吃着饭,见他风风火火地闯进来,立刻便知道他是来兴师问罪的了。   其实我也说不上来这么做的原因,按常理讲,为了一个毫不相干、仅仅只是敲诈了我点钱的奸商,确实不值得这么做,可我向来是一个十分相信直觉的人,我总觉得冥冥之中有一条看不见的线,牵引着我往一个正确的方向走。   我给萧落倒了杯茶,正襟危坐,准备好他暴雨般的责问。   果然,他一开口便进入了正题:“徐子方,以前这大魏也不是没有洋人,你就犯得着那么较真吗?”你告诉我,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我决定采取三不政策:“不知道,不清楚,不了解!”   他叹了口气:“徐子方,我今天也跟你把话说明白了吧,你知道为什么这两年来我每天像个老妈子一样,什么事情都要管,什么也不敢交给你去做吗?不是我不敢放权于你,我就是怕你像今天这样意气用事。”   我也意识到自己在这件事上确实有些过了,便也不还嘴,低着头听他训。   他喝了口茶润润嗓子,语气也稍微缓和了一点:“徐子方,季檀叛变、云礿出事后的这些年,我早已把你当成我的亲弟弟看待,你从小经历的事情也没有我的复杂,我现在什么都管着你,不许你自作主张,不是我不信任你,而是我担心你会吃亏……”   我将头埋进手臂里,叹了口气:“我总觉得云礿的死或许和这些洋人有关……或者说,”我抬起头,目不转睛望着他的眼睛,“萧落,云礿会不会根本没有死?”   他被我问得愣住,良久他叹了口气:“徐子方,这大白天的,你在说什么胡话?我知道你对云礿的死久久不能释怀,可人死不能复生,该说的话我还是要说,云礿他已经死了,三年前便死在了颜寅手中,不要再自欺欺人了!”   我不可置信地摇摇头,大声冲他吼道:“不,不可能,你别骗我,我能感受到,云礿他还没……”   话未说完,我便被自己的口水呛到,用手捂住嘴剧烈地咳嗽起来。   萧落叹口气,抚了抚我的背,终于妥协了:“那好吧,既然你不见棺材不落泪,那我就答应你这一回。我即日便派人去追查那些洋人的下落,也好让你趁早死了这条心。”   说罢,他带上门出去了。   他倒好,干脆一走了之,我却咳得像着了魔一样,停也停不下来。   游茂炳正好路过我房间,推门进来,见我像个病痨鬼一样,吓得脸都白了,连忙谄媚地给我倒了杯水。   然而那句充满了马屁意味的“大哥”还没叫出口,便被我喉咙里挤出来的“滚”字吓了回去,他眼睛滴溜溜一转,思索了半刻,识趣地“滚”了。   我咳了半天才算是止住了,无力的扶着桌沿坐下,我握紧拳头捶了捶脑袋。待那剧烈起伏着的胸口缓缓平静下来,我颤抖着抬起了手。   身体上的不对劲儿只有我自己最清楚,缓缓伸展开手心,望见那一滩触目惊心的红时,我浑身的血液都冷却了下来。   入夜,我又做了一个梦。   我梦到一群黄头发蓝眼睛的洋人将云礿关在一个小黑屋里,对他施加各种各样的酷刑,而我自始至终却只能躲在角落的一堆干柴后面,捂住嘴巴大气也不敢出一声。可不管那些刑罚多么惨无人道,云礿自岿然不动。   我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徐子方,你必须去救他,就算死也要和他死在一起。可身体却仿佛被禁锢住了一般动弹不得。红艳艳的鲜血渐渐渗出来染红了云礿的白衣,只那一双清亮含笑的眸子射出的目光似一缕柔和的月光轻轻照在我的身上……   我猛地惊醒过来,发现不知不觉眼角已挂了滴眼泪。   我叹了口气,有些自嘲地想:徐子方,云礿走了,你有什么理由苟延残喘地活在这世上?   起身喝口桌上凉了的茶,清冷苦涩的茶水涌进牙关,前磨牙忽然一阵钻心的疼。我倒吸了一口凉气,连忙用手托住腮帮子,到厨房烧了点温水含在嘴里。   可温水并未起到多少作用,前磨牙还是一阵一阵地疼,甚至牵引着另外几颗牙,我愈发痛不欲生。   疼痛不得纾解,我咧着嘴,急得直跺脚,一回头便撞上一座肉山。   我强忍住牙疼大骂道:“游茂炳你小子活腻了是吧?谁让你半夜三更闯进来……嘶……”话未说完,我又疼得吸了口凉气。   他眨巴眨巴两只水汪汪的大眼睛,满脸委屈地望向我:“大哥,今天他们听说我成了您小弟,便在这杨家大院里也给我收了间房间……这大晚上的,我还以为进贼了呢!”   我心想哪个贼这么不长眼,是萧落那天不够狠,还是他嫌自己命太长?   黑灯瞎火地,游茂炳忽然凑过来:“哎大哥,你怎么捂着脸,破相了?” 第60章 牙疼   两天时间,我算是摸清了同这混小子的相处之道——他就是一刀纸糊在鼻子上,而我若三斧头砍不烂他的脸,就得加把火好好给他点颜色。   我摆出一副恶婆婆喷媳妇儿的嘴脸:“你大晚上不睡觉找抽是吧,赶紧滚,别来烦老子!”   他却还给我蹬鼻子上脸了,凑近了细细端详我半天,随即恍然:“哦~我知道了,大哥是中午冰淇淋吃多了,牙疼吧?”   我这才明白过来,感情是我和小孩子抢东西吃,最后反而坑了自己!   不对不对!我摇摇头,打消了这念头。   分明就得怪那洋鬼子,要不是他……   游茂炳一拍大腿:“大哥你牙疼这事儿嘛,就交给我了!我从小就老爱牙疼,交给我保证药到病除!”   我心里讶异这小子居然还有这一套,可在他面前,总不能失了威风……   他似乎看穿了我的心事,在一旁煽风点火:“欸大哥,这牙疼不是病,疼起来真要命呐,过了这村儿,可就没这店了!”   那几颗不争气的牙仿佛附和他一般,越发钻心地疼了起来。我此刻已是腮帮子上拔火罐,顾不得什么脸面了,吃痛地冲他大吼:“那你他妈还在这儿废什么话!”   他吓得跳了起来,手忙脚乱地冲出去,不一会儿捧来几根薄荷,撕碎了就一股脑儿往我嘴里塞。   薄荷那有些刺鼻的味道弄得我头脑发昏,过了好半晌,我的牙疼还是丝毫没有缓解,反而被那股子薄荷味熏得胃肠翻涌。   游茂炳见我越发疼得跺脚,又手忙脚乱地冲去厨房。   我捂着腮帮问:“你又有什么鬼点子了?”   他边忙边回答我:“给你配盐水漱口。”   我将信将疑:“如有用吗?”   他端着碗盐水出来:“谁知道呢,试试看。”   然后折腾了半天,这方案二还是宣告失败了。   我叹口气:“算了算了,你先去睡吧,不一个人在外头凉快凉快。就知道不该相信你小子!”   他却冲我神秘地笑笑:“不急不急,咱还有方案三呢!”   我白他一眼:“得了吧你,我就不信你小子……你干嘛?”   说话间他忽然握住我的手,我浑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大哥你紧张啥,我对你没兴趣!”他抓住我往回缩的手,用力掐住了我虎口上分一寸的地方。   我有些不自然的往他旁边坐了坐,说来也奇怪,牙齿似乎真没那么疼了。   他见我神色缓和了下来,笑笑道:“怎么样,是不是比灵丹妙药还有用?这地方叫合谷穴,牙疼的时候掐这儿最有用!”   治好了我现在的心头大患,我忽然有些钦佩他了,可嘴上还是不服输:“臭小子,有这方法刚才还瞎折腾个什么劲儿……”   他忽然目不转睛的盯着我,一脸严肃地问:“大哥不光是因为牙疼才睡不着吧!”   我怔住。   他扬起嘴角:“我知道大哥有心事……”   “再过两天就是他的忌日了。”我打断他。   他怔了怔,待反应过来我的意思,脸上涌上了一抹不可置信的神色。   这些年我所积攒下来的哀恸全都如潮水般涌上心头,我忽然萌生出一股强烈的倾诉的欲望。   我继续缓缓地向他讲述:“他是被我曾经最好的兄弟陷害的,本来以他的聪明才智和绝世武功,一定可以全身而退的,可他为了保全我……”   “其实大哥这两年来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吧?”   我有些疑惑地望向他。   “每个人做一件事都会有自己的理由,就像我加入起义军其实只是为了混口饭吃,大哥您不缺那一口饭,也不是是贪图荣华与虚名的人,那唯一的原因便只剩一个了——大哥您想报仇!”   “你说对了一半。”不得不承认,这小子其实很精明,然而经历了那么多,我的心中所想已连我自己都有些看不懂。   “哦?那另一半呢?”   我用另一只手揉揉他的头发:“你现在还小,很多事情是你不能体会的。他生前有个愿望,便是能得见这大魏重现几十年前全盛时期时的安乐盛世。”   他有些不解,我也不着急,缓缓地跟他解释:“游茂炳,我问你,如果你有十两银子,你会怎么花?”   他毫不犹豫地答道:“自然是去大吃一顿,我已经很久没有吃过好的了!”   “那一百两呢?”   他若有所思:“买个丫鬟伺候我?这样我就不用自己洗衣,自己烧饭了!”   “那若是一千两呢?”   他掰起手指算了起来:“我得娶个老婆,再购置间大宅子,不是有个成语叫什么‘金屋藏娇’嘛!!”   我正要继续,他抢先一步:“您是要问我一万两,对吧!如果是一万两的话,我就真的一辈子也花不完了!”   我笑着点点头:“如果是我,我就把它分给那些还吃不上饭的人。”   他有些惊疑地望向我:“为什么?我可是盼疯了也盼不来这一万两银子啊!”   “可是是你自己说的,你一辈子也花不完,难道死后还能带到阴间吗?”   他涨红了脸,憋了半天也憋不出一句话来。   我知道他反驳不了我,便意味深长地开始讲我的大道理:“茂炳,你没经历过生死,也就不知道人活着究竟是为了什么。都说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然而人活着,不能只看到眼前的利益,百年之后,一切都是一捧黄土,可你的仁义之举却可以改变很多……”   他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我笑笑:“你现在不懂没关系,我也是后来才明白,他胸中的天下苍生,分量远比花前月下、儿女情长要重得多。”   他笑嘻嘻地道:“我现在虽然还理解不了,但我大概能猜到,您的心上人一定是位绝世大英雄,对吧!”   我点点头:“不错,他武艺十分高超,只要有他在身边,我就什么也不用操心。”   游茂炳忽然不怀好意地笑了:“原来东越王以前也是个吃软饭的家伙啊!”   我反应过来自己中了他的圈套,扬手便要朝他脑瓜子上呼,他却忽然收敛起笑容,低低说了句:“大哥,你知道吗,每次说起嫂子,你眼睛里都有星星在闪!”   我扬起的手忽然僵在了半空。良久,我颓然放下手,有些哭笑不得。   这小子,总是那么讨人喜欢,却也总能戳到我心中最隐秘的伤口。 第61章 莫测   夜深了,凉风袭来,他的手心却像着火了一般滚烫。我抽出那只被他捏得汗涔涔的手,拍拍他的肩膀:“去睡吧,时间不等人,我们不能老在这清水城中耗着。养精蓄锐,明天还有新的任务!”   他点了点头,义正辞严地回了句:“是,大哥!”便一路小跑着回房了。   习惯了宵衣旰食的日子,我揉揉方才被他掐得发青的虎口,回到案前摊开地图。   仅仅两年时间,我与萧落便组建起一支精锐部队,势如破竹地朝皇城进发。两年时间里,凭借着充足的兵力与正确的指挥,起义大军几乎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以摧枯拉朽之势攻下了江南一带大部分城池。   这是个好兆头。   然而这把火,还远烧不到皇城。   坐在案前,我思绪有些杂乱,随着队伍的壮大,我也愈发明白了知道我所背负的究竟是什么,稍有不慎,那不光是一个骂名的事,或许还有千万条人命。   天亮没多久,我手下的人来报说并未寻着昨日那个洋人,有老百姓看到我们离开没多久他便出城了。   我挥手示意他下去,抬眼便看到不知在门口站了多久的萧落。   我像是哑巴吃黄连,迎上他质疑的目光,我只能叹口气。所幸他也权将这事儿当做我的一时兴起,没有过分追究,转而问道:“这场仗我们没什么伤亡,后天就继续行军,你没意见吧?”   我飞快地摇摇头。我已经习惯了听从他的安排,况且就算我有意见也无济于事。他来询问我已经是给足了我面子,我没必要自讨没趣。   我们便这样过五关,斩六将,一路北上。时间如白驹过隙,眨眼便又入了夏。   游茂炳那小王八蛋倒还挺争气,在我手底下混了个小官儿当当。他日日没羞没臊“大哥大哥”地挂在嘴边,军中众人也都知道我和他之间隔着这么层关系,他也便狐假虎威加上几句甜嘴话儿,终于换得了众人的马首是瞻。   我虽知道“风无常顺,兵无常胜”的道理,可心中却还是怀着一丝侥幸,总觉得“越明军”乃仁义之师,所行之事都是替天行道,因此这这两年来,凡事都格外顺畅。   这种想法一直维持到盛夏的一场战役,当我眼睁睁看着那些同我出生入死的兄弟倒下时,我才明白什么是战争。   羊城是一座依山而建的小城,据说是因为城内养了许多羊,故名羊城。羊城地势十分险要,易守难攻,不过用萧落的话来说,拿下这座小山头,再往北便一马平川,以起义大军的实力攻陷皇城无异于瓮中捉鳖。   他说这话时,我正站在操练台上俯瞰下面的几十万大军——如血残阳照着那些凛然伟岸的汉子的面庞,胯下骏马膘肥精壮,一马鞭抽上去,嘶鸣声能把苍穹给震裂了。我望着那在空中猎猎飞扬的战旗,心想,这便是战争了——好男儿驰骋疆场,为着那举头三尺的信仰,理当万死以赴。   可没尝过失败,远不知道什么叫战争。   战争是要将人的骨血剔干饮尽的。   关键时候掉链子,没人比得上萧落。   望着黑黝黝的城门,游茂炳有些忐忑:“大哥,咱是进还是不进啊!”   我伸出一米八的大长腿朝他马肚子上狠狠一蹬,还好那臭小子反应快,一把勒住缰绳,才险些没从马上跌下来。我沉声道:“怂什么,人家城门都打开了,岂有不进去的道理?”   他往身后望了一眼,依旧有些犹豫:“唉……萧军师也真是的,这么凶险的一场仗,他偏偏这时候有事情去京城……您说这是个什么事儿嘛!”   他这话才算是真正戳到了我痛处,我忽然也有些动摇了,只缄口不语。若是萧落在旁侧指挥,便是刀山火海我也敢带兵闯一闯,可这最紧要的关头,萧落却忽然扔下一封信便去了京城,留下这么个烂摊子给我。   游茂炳又在旁边煽风点火:“大哥,早听闻葛成风那狗贼阴毒得很,他负隅顽抗了半个月,今天却忽然大开城门迎我们进去,您真不怕有诈?”   身旁一个副将听不下去了,气急败坏地打断了他:“你这瓜皮,怂个什么?难说那狗东西是被困了半个月,弹尽粮绝,想唱出空城计吓吓咱们呢!”   说这话的人叫石宏,大家都叫他老石。他已经年近半百,算得上军中的老将了,可身体却依旧精壮得很。听萧落说曾经他曾经便是越王手下一员猛将,早年跟着越王出生入死,因触怒龙威被贬至儋州,反而因祸得福,有幸逃脱十多年前那一劫。   游茂炳不服气,二人又搁那儿争了半晌,狗咬狗似地咬半天分不出个输赢来。   我睃了二人一眼,烦躁地一挥手,下令道:“老石、游茂炳,你俩儿带三千人马先跟我进城察看,听好命令,一有情况立即撤退,不得恋战!”   这算是个折中的办法,二人都不再有什么异议,乖乖地跟我进了城。   战地黄花,残阳如血,我们骑在马上颠簸着缓缓朝城门走去。黑黝黝的城洞似一张弥漫着死亡的血盆大口,悄无声息地窥伺着、等待着猎物的到来。   万里连绵起伏的群山连成一条蜿蜒的线,映进了老石有些浑浊的双目中,夕阳在他树皮般干枯的老脸上罩上了一层金色的纱,他缓缓开口吟道:“虏塞兵气连云屯,战场白骨缠草根。”   而那根线一端连着他的生死,一端连着十万大军乃至千万百姓的清平喜乐。   游茂炳有些不合时宜地打断了他:“老石,我知道你从小没读过书,特向往文化人的生活,可你偶尔吟点诗装装X我能理解,但马上要打仗了,咱能不吟那么晦气的吗?”   老石白了他一眼,破口大骂:“乳臭未干的小崽子,你懂个屁!”   好好地意境被这俩冤家全毁了,我揉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无奈道:“你们他妈能不能安静点,都什么时候了还说些有的没的!”   所幸我在他们面前还是有些威严的,二人闻言立即从善如流地住了口。 第62章 中计   若照我以往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这块送到嘴的肥肉我决计不会不吃,可今时不同往日,我打早上起便总觉心慌得厉害,加上萧落不在身边,我凡事都得慎之又慎。   我又一次确认道:“老石、茂炳,鸣镝准备好了吗,一旦察觉有异样,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将信号发出去发出去,知道了吗?”   他们齐齐点头,老石拍着胸脯道:“东越王放心,若那葛成风玩阴的,只要我老石有一口气在,也一定会把信号送出去。”   游茂炳撇了撇嘴,小声嘀咕:“大哥这都说了第三次了,该不会是自己先虚了吧……”   此时和他多废话没有意义,我便权当没有听见,身先士卒走进了城门内。   羊城似乎一夜之间真成了座空城,城中破败不堪,哀鸿遍野,我环顾四周,见没什么异状,转身朝大部队招了招手。   老石也松了口气,大喇喇地笑道:“您看,我就说没什么事吧,葛成风那老贼是被我们打怕了,缴械投降了!”   可我心中的不安感却越来越强,正想提醒他不要放松紧惕,冷不防被游茂炳踢了下马屁股。那马一个趔趄,随即一支冷箭擦着我脸庞划过。   我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大喊一声:“全军戒备,放信号!”   游茂炳立即掏出一个鸣镝,可正要往空中射,却又有一支冷箭飞过来,将那鸣镝打偏了方向。鸣镝发出一阵凄厉地尖啸,窜入人群中不见了踪影。   老石那边情况更为糟糕,他刚掏出鸣镝,便不知从哪儿飞出一把扇子。那扇子打着旋儿将老石右手齐齐切了下来,鲜血顿时洒了一地,老石捂住右手,大声哀嚎起来。   上方又射下一阵箭雨,我的马中了箭,嘶鸣一声冲了出去,将我狠狠甩在地上,我被吓得慌了神,呆呆愣在原地,眼睁睁地望着一支箭径直朝我眉心飞来,我却像在地底扎了根似地,一步也迈不开来。   有些绝望地闭上双眼,却并未有预想中的疼痛,只听身前“呯”的一声,睁眼,便见老石直直倒在我身前。   他此刻已是气若游丝,颤抖着仅存的一只手朝我怀中塞了一个东西——是一封沾满鲜血的信。   “东越王……快走……活下去,将信交给我儿……”这是他咽气前断断续续突出的最后几个字,随后那双有些浑浊的老眼中失去了最后一丝光彩。   一切发生的太突然,昔日并肩作战的朋友忽然倒在了面前,我强压住心中的悲愤,拔出宝剑,砍倒身旁两个敌人,滚烫的鲜血立即溅得我满头满脸都是。   城门此刻已被关了起来,守城的士兵尽数涌过来,我带来的三千人马迅速落了下风。我忽然瞥见远处城墙上方斜立着一个人——一袭白衣,手上拿着一把沾了鲜血的折扇。   心脏被狠狠捏紧,我脑袋骤然一痛。比起对死亡的恐惧,我此刻更觉彻骨的寒冷。   游茂炳见我忽然呆呆站着不动,急着直跳脚,穿过箭雨,将我拎上马背,杀出阵阵重围往城中逃去。   我四肢发抖,软绵绵地伏在他身上,他也顾不得挖苦我了,一边狠狠朝马肚子上踹了几下,一边拔剑挡飞开两根冷箭,往城内疾驰而去。   敌军头领自然发现了我们的踪迹,大声下达命令:“拦住那匹马!留活口!”   随后,令人震撼的一幕出现了——我带来的三千士兵忽然朝站成一排堵住那些士兵,万箭齐发射过来,前排的人顿时被扎成了个大刺猬,而后面的人则立即顶上,死死堵住追兵,为我和游茂炳用血肉之躯筑起一道钢铁长城。   夕阳中腾起阵阵血雾,远远望去仿佛一道妖冶的屏障。望着那些前赴后继的士兵,我的眼泪夺眶而出,视线顿时便模糊了。   游茂炳也见着了那一幕,气急败坏地骂了声娘,又用剑超马屁股上不深不浅地刺了一下,那马吃痛地嘶鸣一声,撒开蹄子狂奔起来。   经过一个巷口时,游茂炳拎着我的腰带跳下马,一骨碌滚进了巷子里。   他长吁一口气:“走吧,找个地方躲起来!”随即望见我的花猫脸,他大惊:“不是吧大哥,这时候掉眼泪,您还好意思当我大哥吗?”   我四肢腰杆都被地上的小石子硌得生疼,万念俱灰之际,我缓缓吐出一句话:“我不配当你大哥。”   他被我这话噎住,半晌打了个哈哈:“快走吧,先找个地方藏起来!”   随后他一摸怀中:“完了,鸣镝丢了!”   凄厉的画面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我六神无主,低垂着头跟在他后面,却望见他忽然停下了脚步。   透过他的肩膀,我见小巷尽头一人一袭白衣,手持折扇,眼神森冷地盯着我。   那是一双狭长的凤眼,乍一看阴柔妖冶,尽是万种风情,可那风情中却又无处不渗透着苍白的淡漠。   我心底一阵庆幸,过后却又没来由地失落——他不是云礿,云礿的眼神虽深不见底,却绝不会是这样蔑视一切生灵的漠然。   游茂炳小声哀嚎一声:“真是喝西北风也能堵嗓子……看来小爷今天是真要结果在这儿了。”   那人不是云礿,我心中稍微放松了一些。努力调整好心绪,我深吸一口气,小声附在他耳边道:“待会儿我拖住他,你先走,能逃多远算多远,逃不出去就藏起来等救兵!”   他诧异地转过头望向我:“我跑了,你怎么办?”   我飞快沉声道:“别他娘废话,能活一个算一个,他不会杀我,你得活着找机会救我!”   他闻言点了点头,算是妥协了。   我缓步走到他前面,将他挡在身后,大声道:“这位大侠,萧某自知今日是逃不掉了,不过有幸初见大侠,倒让萧某想起了一位故人。”   他面色有些森然,冷声问道:“谁?”   我捏了捏手心的冷汗,笑而不语,果然便见他面露惊诧之色。   我笑道:“不错,就是他,而且我想我手上还有一件大侠很感兴趣的东西。” 第63章 遭囚   他不屑已经消失殆尽,缓缓走近我,问道:“什么东西?”   “什么东西能值得在这种时候拿出来,大侠恐怕心中已经有数了。虽然还不知道大侠名号,但是看这架势,大侠也是为葛成风那老东西卖命,不如我们来做笔交易,你放我们条生路,我告诉你你想要的东西在哪,如何?”   “我凭什么相信你?”他将信将疑。   “凭越王生前和沈倾城的交情,你就应当相信我。天下两把顶尖铁扇,一把‘出云’已经认主,另一把‘闭月’若是问世,恐怕江湖上免不了一场血雨腥风。送上门的好事儿,还望大侠把握住良机。”   他一咬牙,冷声道:“好,我答应你,你告诉我‘闭月’现在在哪,我就放你们出去。”   我笑道:“咱们都是江湖上闯惯了的人,难保不留点小心思。若我告诉了你,你出尔反尔怎么办?”   他被我说中了心事,脸色阴一阵,晴一阵,良久终于下定决心:“那你说怎么办?”   我指了指游茂炳:“你先放他出去我就告诉你。”   他点点头,随即将我和游茂炳带到一处地道入口:“从这里出去便是城外。”   我拍拍游茂炳的肩膀,附在他耳边道:“你先出去,别再回来,飞鸽传书给洛军师,按他的指令行事。”   他迟疑了半晌,最终还是点点头,躬身钻进了地道。   大约过了半刻钟,我估摸着游茂炳已经离开了,才缓缓松了口气。白衣男子望向我:“现在可以说了吗?”   我点点头,朝他招招手:“你过来,我告诉你!”   他眯着眼睛凑近,我嘴角一弯,笑道:“其实我是骗你的,我根本不知道‘闭月’在哪!”   他一惊,眼神彻底森冷下来,随即我感觉下腹被利器贯穿,一阵剧痛袭来,我眼前渐渐模糊了……   想不到最后我还是靠云礿保住了游茂炳。   不久之后萧落回到军中,听说了我遇难的消息,定然会率兵踏平这座小城,为我报仇,也给那些黄泉埋骨的兄弟一个交代。再不多时,起义的大火将蔓延至整个中原,成王败寇,我也将青史留名、光宗耀祖。   而我的心,早在三年前就已经死了。恍惚中我看见湛湛夜空下,云礿依旧一袭宽大白袍,回眸像我粲然一笑,那笑那么遥远却又那么切近,恍若春风一度,吹出万种风情。   我是被一盆冰水浇醒的。   手脚四肢都被碗口粗的铁链拴着,我受了凉,浑身一个激灵。   眼前一个身材魁梧的男子拿着根皮鞭扯起嘴角,朝我露出一个僵硬的微笑:“终于醒了,东越王?”   我朝他啐了一口,不想却牵动了伤口,小腹顿时钻心地疼。我咬牙切齿地道:“你就是葛成风?杀了我,不然老子出去了不会让你好受的!”   他忽然凑近了,拿起手柄敲了敲我的脸:“杀了你?你想得美,留着你,我不信你的越明军还敢胡来。”   我叹口气,最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葛成风见我一副颓然然的模样,心情更是好得很。他拍拍手,牢外便走进那个白衣人。   葛成风哈哈大笑:“良帅,我就说让你别杀他嘛,你看他现在这副模样,多像只丧家犬!”   白衣人冷冷地睨了我一眼,接过葛成风手中的鞭子,二话不说朝我身上抽了两鞭。   他下手极其狠毒,感觉我整个人都要被他抽成了两截。喉咙中涌上一股甜腥,我双脚没了力气,只能任由手上的铁链吊着。   他觉得不解气,还要继续,葛成风连忙拦住他:“够了,良帅,他要是死了的话,你可就坏了我的好事了。”   白衣人闻言,扔掉鞭子,径直离开了。   葛成风“啧”了一声,阴笑着道:“你前几天不是还挺能的吗?现在这副模样还真是讨人可怜啊!”   我抬眼望了他一眼,没有再说话。   他走近了拍拍我的脸,居高临下地道:“本官今日累了,明天在来好好陪你玩儿!”   说完他哈哈大笑着离去了。   我身体虚弱得很,意识也有些模糊。被囚禁在这暗无天日的地牢里,时间一点一点地流逝。   我感受到深深的无力,老石死时的情景又一次浮上眼前,我只觉万念俱灰。   迷迷糊糊睡了过去,也不知过了多久,我又被一阵刺骨的冰冷激醒。   葛成风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面前,手中木桶还“嗒嗒”地往下滴着水。   我有些绝望,不知道他待会儿会怎么样变着法子折磨我。   忽然,越过葛成风那壮硕的身躯,我望见墙壁后面探出一个圆滚滚的脑袋。   我整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游茂炳那小子……不是让他不要回来吗?   他探出墙壁朝我比了个手势,我立即心领神会:他让我拖住葛成风。   我手脚受制,只能大声咳嗽来引起葛成风的注意,身上还未愈合的伤口此刻牵动全身神经一齐疼了起来,我低下头蜷起身子,那疼痛才不那么明显。   葛成风阴恻恻地笑着走近我,揪着我的头发强行将我脑袋提起来,咬牙切齿地道:“萧落啊萧落,我年轻时敬你师父是条汉子,可他却做出那等不仁不义之事,更没想到十年后你也步了他的后尘。”   我望着他那副扭曲的面孔,用全身最后一丝力气道:“我做事向来光明磊落,犯不着你操心!”   他怒极反笑:“一个反贼,能懂什么叫君臣之道吗?也不怕脏了‘光明磊落’这四个字。”   我勾起嘴角:“我不懂君臣之道,却懂帝王之术。你以为抓了我就有用吗,朝廷昏庸无能,那些尸位素餐的大臣恐怕现在都还在温柔乡里夜夜笙歌呢,有几人知道你葛成风的羊城现在已经危在旦夕了。就算知道,颜寅在太后的牵制下也是自身难保,你觉得他会给你派多少救兵?”   他笑容渐渐僵硬在脸上,我继续道:“这道理葛知州不会不懂,不过是一直不想承认罢了。就算你靠我可以威胁越明军一时,之后还会有其他起义军洪流般涌到你这小城外。把我关在这儿,解得了一时燃眉之急,却总归不是长久之计。”   他脸上完全阴沉了下来,忽然缓缓抽出了宝剑。 第64章 营救   他恶狠狠地瞪着我,脸上阴晴不定,思忖了一番,却又忽然扯起脸皮露出一个狰狞的笑:“哈哈,萧落,你倒是给我指了条明路。你说得不错,我替颜寅卖命,他却不一定记得,我就不应该把你这枚祸心留在羊城。我应该现在就杀了你,提着你的头去见颜寅,到时候要什么赏赐不都是轻而易举的事,总比蜗居在这小城里,惶惶不可终日要好!”   说罢,他高高举起铁剑。   我大喝一声:“游茂炳,快动手!”   说时迟那时快,葛成风宝剑还没落到我脖子上,便从后面射出一枚暗器正正地钉在他右手上。他疼得一咧嘴,铁剑掉到地上,发出一声脆响,砸起了几点火星。   我望着近在咫尺的葛成风疼得后退几步,顿时松了口气。   随后牢门被打开,一个妙龄红衣女子迅速将两把轻剑横在葛成风脖颈上,随后游茂炳闪身溜进牢内,将我解了下来。   手腕子约莫是已经脱臼了,吊久了腿脚也站不稳,我失去重心,一个踉跄险些倒在地上,幸好游茂炳眼疾手快扶住了我,我才没有狼狈地栽个狗吃屎。   那红衣女子朝我们使了个颜色,率先架着葛成风走了出去。我总觉得那女子面熟的很,却又想不起来到底在哪里见过。   游茂炳见我发愣,连忙催促道:“大哥,这儿危险,先出去我再跟你解释!”   我点点头,由他搀扶着走出牢内。   外头已经备好了马匹,红衣女子踢了一脚葛成风的屁股,葛成风便乖乖上了马,红衣女子随后也翻身坐了上去,单手御马,另一只手依旧持剑时刻威胁着葛成风。   游茂炳将我塞到另一匹马上,自己也坐到了我身后。   红衣女子回过头望着我,我虚弱地回答:“上城墙……”   她顺从的点了点头,娇喝一声,率先御马往前冲去,我和游茂炳则紧随其后。   城墙上的士兵见葛成风在我们手上,通通大惊失色,我正要开口,伤口却疼得厉害,冷汗顿时“刷刷刷”便下来了。   游茂炳体贴地发现了我的异样,清了清嗓子,大声道:“你们葛知州现在在我们手上,不想他嗝屁的话就把城门打开,恭迎越明军进城。”   守城士兵面面相觑,有些手足无措。   红衣女子见那些士兵不肯动,又往葛成风屁股上踹了一脚。   葛成风已是汗如雨下,也不知是疼的还是吓的,颤抖着声音命令道:“还不快开城门,愣着干嘛,废物?”   一个看似是将领的士兵见状,一咬牙,终于下了开城门的命令。   然而刹那间,变故陡生,一名白衣男子轻飘飘地落在城墙上,正是先前那个被唤作“良帅”的。   我心里一惊,暗叫不好,倒让我给忘了这茬儿了。   若真打起来,我估摸着红衣女子不会是他的对手,唯一的希望便寄托在葛成风身上了。   我咬着牙一字一句地朝白衣男子沉声道:“休要轻举妄动,葛成风现在还在我们手上!”   孰知他冷笑一声:“哼,你以为这就能威胁到我?尽管动手,我早就看那老东西不顺眼了。”   我心中暗叫不好,算来算去还是算漏了最重要的。这良帅一看就是江湖中人,对葛成风低声下气定然也是有他的目的,实际上葛成风的贱命于他而言不值一提。   红衣女子并不买他的帐,厉声道:“好啊,那就用拳头来说话吧!”   “良帅”闻言,扯起嘴角露出一个极其难看的微笑,摆好架势。   然后就在双方剑拔弩张之际,远处忽然传来一声呵斥:“良帅,住手,京城那边已经联系上了,我们撤!”   我们循声望去,只见远处城墙上站着一个黑衣人。那人身材极高,长长的斗篷垂下来遮住了脸,看不清面容。他这句话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憋出来的,有的发音还十分不标准。   我心中的不安感愈发强烈,往一旁看去,正好对上游茂炳询问的目光。   我沉声解释:“洋人。”   “良帅”脸色变得十分难看,犹豫了半晌,终是一跺脚,飞身离去。   守城官兵见大势已去,也不再犹豫了,立即下命令打开城墙。   我不知道期间过了几日几夜,只记得进城时是傍晚,而现在也恰逢日落时分。夕阳的余晖洒在浩浩荡荡的人马上,然而众人却并未像以往那样感受到胜利的喜悦。   离我们不远处的地方,还挂着几具前些天我带进城内的士兵的尸体,而这片葛成东守了几十年的土地,也终于在今天宣告易主。如血残阳中,他用那只血肉模糊的手低低掩面呜咽起来,苍凉喑哑的声音传得每一个人耳中,久久回荡在这神州大地上……   而我也再也撑不下去了,眼前一黑整个人向前倾去……   醒来时,眼前一片清明,身上好几处伤还在隐隐作痛。   我望向床边的萧落:“何时回来的?”   “今早。”   “我睡了多久了?”   萧落正要张口,旁边一人抢先答道:“大哥,你已经睡了三天了!”   我将脑袋往前偏,才发觉游茂炳一直站在床尾。   我扬了扬下巴,示意他出去,他将药碗递给萧落,乖乖离开了。   “这次我们折了三千精兵,还有老石也……这事怨我。”我开门见山。   萧落依旧板着他那张棺材脸,没有理会我,径自挪了挪板凳舀了一勺药就要往我嘴里送。   我被他那双鹰一般的双眼盯得发毛,心中一阵恶寒,连忙摆了摆手,接过药碗:“我的伤已经没什么大碍了,我自己来吧!”   被这太爷爷一口药喂下去,指不定得折几年寿。   他依旧丧着一张脸,也不推脱,从善如流地将药碗递给我——看样子他也颇为嫌弃我。   我喝完药,接过他递来的帕子擦擦手,继续方才的论断:“这次的事情,真得怪我!”   他瞥了我一眼,淡淡地道:“我知道,没说不怪你。”   “我……还不是怪你莫名其妙忽然往京城跑!”被他一句话噎住,先前在腹中酝酿的那些客套话通通打了水漂。   这不按套路出牌啊!   他嗤笑一声,显然不满我的推脱,但也没说什么,又恢复了静默,只木头似地呆坐着。 第65章 熟人   我心想,这么耗下去也不是个办法,便一咬牙:“好,一人做事一人当,我甘愿领罚。”   他不咸不淡地道:“好一个一人做事一人当,这话你别对我说,对着那些死去的兄弟们说去;还有,你是东越王,颜寅尚对你怀有七分忌惮,除了天王老子,还有谁能罚得动你?”   我被他说得怔住,良久有些颓然地翻了个身背对着他,问道:“好,那你说怎么办。”我实在是不想看他那张仿佛全天下欠了他钱的死人脸了!   “不怎么办,事情已经发生了,现在追究这些没有意义。况且光看结果的话,三千精兵换得一座羊城,其实也没亏到哪去……”   他这番堪称“宰相肚里能撑船”的言论反而让我有些无地自容,我总觉得应该说点什么证明下我自己:“对了萧落,你猜越明军进城那日我看见了什么?”   他顺着我的话问道:“什么?”   我翻过身去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道:“我看见了洋人!”   他闻言,果然皱了皱眉。   他脸上一闪而过的错愕之色令我十分受用,我继续道:“不错,就是那鹰钩鼻子蓝眼睛的洋人。不过那洋人凭空出现,反而救了我们一命。”   随后,我将当天的情形同他复述了一遍,他面色愈发凝重下来,盯着我问道:“你是说,那个白衣人也是用扇子?”   我点点头:“而且身手十分不错!”   他闻言,点了点头:“我大概知道他是谁了,没想到那个孽障居然还活着!”   我听他似乎知道不少事情,想要爬起来却又牵动了伤口,疼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示意我躺着别动,缓缓跟我解释:“其实沈倾城不收徒的原因还有一个,只是那事江湖中人都讳莫如深,真正知道内情的人凤毛麟角。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碰到的那人应该叫梅良信。”   我激动得一拍大腿:“对对对,就是他,错不了,我听葛成风叫他‘良帅’!”   他点点头,并不惊讶:“其实真正意义上来说,他才是沈倾城唯一的徒弟。”   我大骇,连忙捧住自己快掉下来的下巴。   他继续不急不缓地道:“梅良信这人行事风格正应了他名字‘没良心’三个字,当年沈倾城见他天资不凡,从一群死人堆里将他拣出来,收他作了唯一的徒弟,手把手传授他武艺。可梅良信这人颇爱猜忌,疑心很重,且贪得无厌,心狠手辣,偷师学艺被沈倾城发现,他竟趁其不备使阴招出手打伤了沈倾城。沈倾城一怒之下将其逐出师门,梅良信一直怀恨在心,曾设计构陷沈倾城,而你也知道的,江湖中人素来擅长听风就是雨,很长一段时间沈倾城和云礿成了过街老鼠,人人得而诛之。后来事情澄清后,江湖却再也没了梅良信的音讯……我所知道的也就只有这些了,没想到他居然还活着!”   惜字如金的萧落竟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我忽然有些唏嘘,若是云礿在世,定然不会轻易饶过他。   萧落脸上也难得流露出一丝惋惜:“梅良信重现江湖不是一件小事。沈倾城于我有恩,替他清理门户我责无旁贷。那日的事你也不用太自责,毕竟兵无常胜,况且我们总算是把羊城这个兵家必争之地拿了下来。你好好休息,养好精神我们再从长计议。”   我点点头:“洋人的事,还劳烦你命人去查。我总觉得此事非同小可……总之,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   话说完,我忽然可悲地意识到,正是因为这句“宁可错杀一千”,那个曾与我在耿耿星河下度过无数个满满长夜的人,成了权贵们利益斗争的牺牲品。   我忙改口:“嗯……我的意思是,谨慎一点总是好的。”   他听出了我的弦外音,拍了拍我的肩膀算是安慰:“此次赴京我也发现洋人的出现似乎频繁得有些不同寻常。你放心,我之后定会命人彻查,一有消息立刻通知你。”   我忽然想到什么,抓住他问:“对了,你这次急匆匆地赶往京城,究竟所为何事啊?”   他并未正面回答我,只随意搪塞:“都是一些不值一提的琐事。”   对于这个结果,我已经见怪不怪,萧落的行踪于我而言向来都是个迷。   他道了句“好好休息”便退出门去了,随即游茂炳走了进来,交给我一个东西——那是一封信。   “大哥,这是我们从帮您换下的衣服里面翻到的,好像是很重要的信,我们也不敢乱扔……”   望着那封血迹斑斑的信,我的心情忽然无比沉重起来。   良久,我叹了口气,幽幽开口问他:“你可知这是什么信?”   他挠了挠头:“难不成还会是哪个大闺女写给大哥的情书不成?”   我没心情和他开玩笑,只一字一句地道:“这是石将军临死前交给我的家书。”   “这……”他被我的话噎住。   “今后别叫我大哥,我不配当你们的大哥!”   他似乎觉得有些不甘心:“不,你就是……”   我皱着眉头挥了挥手:“出去吧,我要休息了!”随后我背对着他睡下,不再理会他。   他站在那儿踌躇了一会儿,最终还是走了出去,随后我听到了身后房门缓缓关上的声音。   我爬起身来,拿着那封信端详了许久。   老石是一个粗犷的北方汉子,干什么都大大咧咧的,唯独这一封信,他叠得格外平整,封口处用浆糊小心翼翼地粘起来,没有溢出一丝一毫。   我叹了口气,将上面的褶皱慢慢抚平压到枕下。   门外忽然响起一阵喧闹,那声音越来越近,不一会儿便来到了门外——有几个汉子的惨叫声,游茂炳那小子哀求声,还有一个女子的娇喝:“别拦我,萧落,你出来,告诉我陈郎那个负心汉去哪了?”   我觉得此情此景有些似曾相识,可最近发生的事情太多,我一下子也想不起来究竟什么时候见过。 第66章 半半   萧落布置在我门口的防线很快便被杀得片甲不留,我正要训斥那帮废物,房门被一脚踹开,我望见来人,忽然就明白了大半——她乃一介女流,加上那日护主有功,兄弟们都存心让着她呢!   我是这屋子的主人,然而那女子却先发制人问道:“你就是萧落?”   我点点头:“正是,在下还得多谢女侠那日鼎力相助。”   她芊芊玉手一挥,手中握着的那马鞭转眼便落到了我身上。   游茂炳大骇,惊叫一声:“我的姑奶奶,您可别敬酒不吃吃罚酒,都说了我大哥得静养,您这一鞭子下去,恐怕半条小命都给抽没了!”   我朝他摆摆手,他这才放下心来。其实我心中有分寸,方才那一鞭不是不疼,但远不至于像他说那样。那姑娘已是手下留情了,兴许只用了三成力道。   不过她这一鞭子倒将我抽得茅塞顿开——这不正是云礿像耗子躲老猫一样躲的那个“露水情人”吗?   无巧不成书啊!   我摸了摸鼻子:“这位女侠请少安毋躁!”   她却火急火燎地打断我:“我记得你,你是住陈郎隔壁的那个小道士,快告诉我陈郎现在身在何方!”   我眼皮一跳,连忙朝游茂炳怒了努嘴示意他出去。   那女子之前见过我在街头混迹,知道我的老底,再这么让她当着众人的面说下去,我饺子皮再厚也得露馅儿!   随即我清了清嗓子:“这位姑娘,我想你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她骂了一句:“我呸,你别以为你脱了道袍我就认不出你,你今天要是不告诉我陈郎在哪,我就抽你筋,扒你皮!”   我一听这姑娘年纪轻轻,口气却不小,心头涌上一抹玩笑之意,有些戏谑地开口:“我说这位姑娘,话不能乱说,什么我衣服脱了的,门外还站着一帮常年火气旺盛、不得纾解的血气方刚的大兄弟呢,你让他们怎么想?我晚节不保是小事,毁了姑娘清白那便是大罪过了!”   她也意识到自己说话瓜田李下,脸上立即飞上一抹红晕,却依旧不肯示弱地娇叱道:“废话少说,陈郎在哪!”   我这才正了正神色:“姑娘,我很遗憾地告诉你,你可能连你陈郎的名字都没念对!”   她愣住,瞪圆了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什么意思?”   “你的陈郎不叫陈云先,也不是什么穷酸书生!他叫云礿。”我先前观望那女子身手,不似平头百姓,更像是江湖中人,我这么一说她应该就会明白。   果然,她一张精致的小脸上浮现出一抹错愕之色,不过也很快就接受了现实:“你是说……‘出云扇’之主?”   哟,没想到云礿名气还挺大!   我哂笑一声:“姑娘啊,连人家名号都弄不清楚,还好意思厚着脸皮说人家是负心汉。我说话是属炮筒子的,你也别见怪,你说你也不是半青半黄的小姑娘了,还是好好找个人家嫁了吧!”   她却不领我的情,反而不依不饶地追问:“臭道士你是聋了吗,姑奶奶我问你话呢!云礿在哪?”   游茂炳那混小子估计是躲在门外偷听,听那姑娘出言无状,忍不住大喝道:“我说你一个姑娘家家怎么没羞没臊的,真以为我们打不过你是吧!”   随即她一马鞭甩在柱子上,那柱子估计也是多年潮湿腐败,竟被抽出了一条不深不浅的凹痕。   游茂炳望着那鞭痕,缓缓吞了口口水。   我见她铁了心要问出个所以然来,一咬牙恐吓道:“姑娘你恐怕还不知道吧,云礿他是个断袖。”   谁知那姑娘还没做出反应,门外的游茂炳先“嘶”地吸了口凉气。   那姑娘望向我,眼神颇为坚定:“他是断袖我也认了,我林半半今生今世非他陈云……非他云礿不嫁!”   我哑然,若不是云礿曾与我交过底,我真怀疑他给这这小姑娘喂了什么迷魂汤呢!   谁知那小姑娘偏爱哪壶不开提哪壶:“得了吧臭道士,看你这副愣头青的模样,估计你也不清楚他在哪吧!唉我就说嘛,陈郎他怎么会把这些事情告诉你呢?”   她自以为这招激将法用得妙极了,可谁知却歪打正着,一下子扎到了我心尖上。   我承认她说的话有道理,云礿临死前也不肯与我坦诚相待,那夜在大牢中他还在想方设法骗我一个人活下去……   我永远猜不透他的心思,也追不上他的步伐。   我脸色阴沉了下来:“你真想知道云礿在哪?”   她被我盯得浑身一激灵,有些讶异地停下了吵闹,讷讷地望着我,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我笑了笑:“云礿死了。”   她花容瞬间失色,有些惊恐地后退两步捂住了嘴巴:“你……你骗人!我不信!”   我冷笑着望着他,指了指床头那柜子:“看见那个玉瓮了吗,那是……”   她不待我说完,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游茂炳听见动静,也不待我指示,擅自推门闯了进来,望着地上梨花带雨的女子,悠悠叹了口气:“何必呢?”   我低声朝他吩咐几句,他不一会儿拿了卷银票过来。   我讲银票递给那姑娘:“这是我这一年来存下的血汗钱,省吃俭用足够你一辈子了。忘了云礿,找个能陪你浪迹天涯的人吧!”   我徐子方不是一个善良的人。   我从小坑蒙拐骗,丧尽天良,唯独这一次,我算是当了回活菩萨。   不是我突然良心发现,只是他云礿为人向来光风霁月,而这女子又是他云礿生前帮过的,俗话说不看僧面看佛面,我徐子方爱屋及乌,理应帮他把好人做到底。   我让游茂炳把地上那位哭成一尊菩萨的姑娘搀扶出去——虽然是哭化了的泥菩萨——一个人揉着额头坐了下来。   随后一抬头,便见到站在门口的萧落。   我心烦得很,只想尽快赶他走:“怎么,你也来看我笑话?”   他摇摇头:“怎么,终于肯承认云礿死了?” 第67章 不渝   我叹口气:“事到如今,自欺欺人还有意思吗?”   我不过良心发现说了句大实话,他萧落那张波澜不惊的老脸上却露出听到半天云里响炸雷的表情。   我努力平复了下方才的失控,笑笑道:“经过这次羊城的事情,我也想通了。以前都是赖在有你,我完全就是暴虎冯河地在打仗,我若继续抱残守缺、意气用事,将会害死更多的人。仅仅是失去一个云礿就仿佛要了我老命,而那些成千上万的弟兄同样有人在老家望穿秋水盼着他们衣锦还乡啊!”   萧落怔住,良久眼神复杂地点点头,没有再多说什么,拍了拍我的肩膀离开了。   当天下午,我又听到了那熟悉的娇喝,不过这一次她语气要客气得多:“东越王,我想好了,我要加入越明军!我虽不知道云礿是谁害死的,但我能看出你和云礿关系不一般,我信你是真心对他!我一个人的力量不过是杯水车薪,从今以后我就跟着你,你一定能帮他报仇!”   我微笑着将她迎进门。   两年半来,越明军终于迎来了了第一位女将!   第二天凌晨,我不顾众人阻挠,率游茂炳集结好的一帮兄弟,推着那城门口那几堆小山似的尸体往后山走去。   近三千具尸体,有的已经烂得不成样子。条件有限,我们只能挖个大坑将之通通埋了。   我身上各种伤还没痊愈,行动很是困难,在游茂炳的搀扶下艰难地弄了块墓碑刻上老石的名字插在山上,其他弟兄也有样学样地干了起来。忙活了一天,直到夕阳落山之时,放眼望去山上尽是林立的大大小小的木碑。   那些木碑宽窄不一,有的上面连名字也没有,我忽然悲从中来,示意游茂炳放开我,颤颤巍巍抱了一堆石头,一个一个地堆到那些木碑上。   众人静静地望着我,待我做完这一切,大家默契地拿起工具往山下走去。   游茂炳沾了我的光,得了匹高头大马,路上兴许是觉得气氛有些低落,也开口悠悠吟了起来:“虏塞兵气连云屯,战场白骨缠草根。”   他的带点稚气的音调在夕阳中弥散开来,与几天前的那个傍晚老石苍老混浊的嗓音重合。他们都一样,生的卑微,便拼尽全力希望自己死得壮烈……   若是再这么打下去,大家无非成为第二个、第三个老石。   何时有个完啊?   林半半一袭红衣在斜阳下艳艳生辉,她见我脸色不太好,扬起马鞭毫不留情地朝游茂炳身上抽了一鞭:“得了吧,闭上你的狗嘴!”   游茂炳疼得直直跳了起来,正欲破口大骂,忽然自怀中掉出一封信。那封信的信封上什么也没写,我隐约有种不好的预感。   慌乱中他连忙下马去捡,却被一身赘肉所牵制,给半半抢了个先。   “咦,这是什么,难不成是情书?”半半奸笑着朝他扬了扬眉毛,假装作势要去拆那信。   游茂炳顿时急了,涨红了脸大吼道:“住手,你这臭婆娘!”   半半见他急眼眼了,反而愈发好奇,丝毫不理会他的哀嚎。眼看着那信已经被从信封中掏出来了,游茂炳瘪着嘴小声道:“别拆了,我告诉你,那是……那是我的遗书……”   他声音越来越小,最后连我都怀疑是听错了。   “遗书?”我和半半几乎异口同声问道。   他瞪了半半一眼,随后支吾着向我解释:“前段时间我不是见老石在写遗书嘛,还笑话他杞人忧天,他白了我一眼,说我懂个屁。我当时觉得他想多了,可没想到那么快就……大哥你也知道,我老家还有个大妹子呢,万一那天我也……”   背对着他,我缓缓停了下来。   从前我觉得我有那张三寸不烂之舌便无所不能,可当意识到自己上了年纪,那些年少轻狂也是时候放一放了。   我调转马头,后方兄弟见状,虽然疑惑,却也不得不停了下来。   我强忍着伤口的疼痛,冲他们大吼道:“弟兄们,刀剑无眼,大家后悔参军的,都回去吧!”   人群中开始议论纷纷,都不明白我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生逢乱世,在死亡面前不乏抱头鼠窜的逃兵,可他们恐怕是第一次听说将领主动让士兵离开的。   我掏出那沓银票,重复起昨日的陈词滥调:“这是我这些年攒下的血汗钱,大家分了吧,够你们衣食无忧好些年的!”   众兄弟面面相觑,有些摸不着头脑,我心中却一片清明。   功名于我而言不过是浮云,盛世将倾,我却只想着复仇。直到此时此刻我才意识到,我失去了一个云礿,可我的这些兄弟们,他们也是有血有肉的好男儿,他们的家乡同样有亲人翘首日夜盼他们凯旋而归。   弟兄们讨论得越来越热烈,有一两个士兵东张西望地走上前来,有些畏惧地试探着问:“大将军,此话当真?”   我点点头,将银票分给他们,他们接过自己的银票,朝我长长一拜,转身离去。   随后又陆续有几个兄弟领了银票离开了。   游茂炳见状,有些急了,他脸色青一阵白一阵,最后终于似是下定决心一把将遗书撕碎,往空中一抛,扯直嗓子大喊:“杀了游茂炳,还有后来人!”   纸屑纷纷扬扬从空中飘落,原本喧闹的人群被他那一嗓子嚎叫所震慑住了,顿时鸦雀无声。   我有些责备地忘了游茂炳一眼,随后叹了口气:“没事,我不怪你们,我失去过至爱,所以知道在战争面前,大家都身不由己,想走的就走吧!”   这时旁边另一个小子也忽然开口,又一声大吼划破长空:“将军,我不怕,杀了我张琦,还有后来人!”   随后在空中顿时回荡起经久不息的吼声:“杀了林子强,还有后来人!”、“杀了赵东云,还有后来人!”……   那一声声大吼充满了阳刚之气,经久不息回荡在夕阳中,惊起远方林中几只飞禽……   半半朝我眉飞色舞地咧嘴笑笑,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我的大将军,看见没,没人稀罕你那两张银票,快把你那臭钱收起来吧!”   而我已是热泪盈眶。 第68章 连胜   回去的时候,我身旁一个小卒忽然开口:“东越王,以后别再说这样的话了,大家都是出生入死那么多年的兄弟了!”   另一个人接过话茬儿:“是啊东越王,俺媳妇儿还在家里头等着俺建功立业呢。我临走前她同俺说:‘你个死鬼,当不上大将军别回来见俺!’”说罢他有模有样地翘起兰花指捏着嗓子学了一句,惹得众人一阵哄笑。   又有一小伙子说道:“是啊,大家都说越明军是仁义之军,我能呆在越明军中那可是光宗耀祖的事儿!村里人听说我加入了越明军,我娘早上去村口打豆花都不要钱的!”   我被他的话逗乐儿了,没想到越明军的名号还有这么个用处!   半半将游茂炳拉到一旁,我听她低声问道:“行啊小子,那两嗓子嚎的还挺有模有样的,从哪学的!”   游茂炳“嗨呀”一声:“老石生前整天念叨的,我只知道应该不是啥坏话,没想到威力居然那么大!诶,话说这话到底啥意思……”   随后我便见到半半的白眼都快翻到天上去了!   我们便这样一路有说有笑下了山。   行至山脚时,我见不远处是星星点点的万家灯火,而抬眼便是满天繁星。   我想在那万千繁星中,一定有一颗属于云礿。他定正在我举头三尺某个看不见的地方注视着我。   而我望向身旁这群血肉鲜活的半大孩子时,也终于找到除了复仇外支撑我活下去的信念。   云礿啊,吾愿以生者的安乐来告慰死者亘古不灭的魂灵。   而功业未就,定死不旋踵!   随后我们离开羊城,又经历了几场小战役,有萧落坐镇,我军自然是大获全胜。   下一站是惠阴,萧落因为这小破地儿愁得整晚睡不着觉。听闻坐阵的那老头胡文光曾经是将军退下来的,为人固执得很,曾率三千精兵破过三万人马的围困。倒不是老头用兵有多神乎,只是听说老头死不投降,最后他的弟兄被逼得走投无路,一个个破釜沉舟,视死如归,最后居然还逃了出来。   听完萧落的分析,我叹口气。又是一场恶战。   他安慰我:“倒也不必太紧张,这地方早已是我们的彀中之物,拿下只不过是时间问题罢了。”   我接过他未说出口的话:“只是拖得太久的话,若朝廷援兵到了,我们势必处于不利的地位!”   他苦笑着点了点头。   我试探着问:“那要不……让半半暗中把人给做了?”说罢,我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他被我的想法逗乐了,哭笑不得地道:“咱们是义军,不是土匪!况且哪有你想的那么容易……”   闻言我有些羞赧地吐了吐舌头,不再打扰他,回房做我的春秋大梦去了。   攻城的日子到了,大军压境,   放眼望去黑黝黝一片尽是攒动的人头。   我整理心绪,咽了口唾沫向后方喊道:“兄弟们咬牙挺住,这将会是一场恶战,坚持就是胜利!”   随后我看到灼灼烈日下,黑黝黝的城门缓缓打开,城墙上方升起一面明晃晃的白旗。   众将士:“???”   我:“……”   我与萧落面面相觑,皆看不明白这又是唱哪出。   我清了清嗓子:“大家少安毋躁,那胡文光为人阴险狡诈,小心他们有埋伏。”   傻子都看得出来这是诈降,本帅忽然觉得自己的智商受到了侮辱。   前些阵子葛成风诈降好歹也陪哥几个耍了几天,今天这是二话不说上来就开城门!   随后我看到远处一个老头被五花大绑推上城墙,正是胡文光本人!   众将士:“???”   我:“……”   萧落略一沉吟,嘱咐我:“有些蹊跷,我带三百精兵去探探情况,你注意看我信号!”   我点点头,萧落行事,我向来是可以放一万个心的。   我有些焦灼地在烈日下等待着,不一会儿我见城墙上的兵换成了萧落的人,随后萧落登上城墙,远远地朝我招了招手。   我纳闷儿之余,腆着脸皮进了城。   惠阴这地儿实在是小得很,我们的士兵大部分驻扎在城外空地上,只有一小部分和我进去了。   我见着萧落,迫不及待地问道:“怎么回事?”   他摇摇头:“我也不知道,好像是起了内讧,投降派悄悄把胡文光给绑了!”   我将信将疑地问道:“会不会有诈?”   他摇摇头:“我看不像,而且经过我探查,他们城内确实没多少兵力了!”   萧落都这么说,我便也安下心来。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游茂炳那圆溜溜的脑袋不知何时又探了出来:“大哥,我怎么总觉着有点不对劲儿的?”   神经大条的游茂炳都这么说了,看来并不光是我太过敏感。   但顾虑到不能动摇军心,我只是点点头:“是有些奇怪……晚上睡觉别睡太死,一有情况立刻向我……不,向洛军师汇报!”   他并没有太过在意我为什么直接越过自己将权力交给了萧落,只是顺从地点了点头。其实这一两年来他早已发现我只是虚有其表,但那小子滑得很,深谙“好奇心害死猫”的道理,也一直识趣地没有捅破。   然而半月过去了,我军安然无恙。   虽说没有消息便是最好的消息,可我甚至开始有些怀疑,是不是我吃了上次的亏之后,有些杯弓蛇影、大惊小怪了。不塞不流,不知不行,或许心里那根弦也是时候松一松了。   然而一次两次是巧合,接下来的几场仗却都像做梦一般地容易。   敌军不是上来就投降,便是采取的应战措施堪称送命。望着那不要命的打法——就是字面上的不要命——我见游茂炳那小子嘴巴笑得咧到了耳朵根。   总之数月下来,我军几乎没有消耗一兵一卒便拿下了好几座城池。   游茂炳笑得越欢,我心中的忧虑就越重。   连我都常常半夜被噩梦惊醒,萧落那么谨慎的性格却似乎毫不在意……一个猜想隐约在心里成形。   当天半夜,我叩响了萧落的门。 第69章 坦白   “你不觉得有些蹊跷么?”我望着檐外的重重树影,心中还是有些忐忑。   他眼皮也不抬,将斟好的茶推到我面前,似乎并不意外我的来访:“哦?东越王觉得有何蹊跷?”   他愈发不以为然,我便愈觉得可疑。   “我指什么你心里有数。”   “洛某迟钝,还请东越王明示!”   他一而再,再而三地迂回,我本就有些不耐,在加上他这惺惺作态的腔调,我愈发觉得不爽。说白了,谁是扯线木偶谁是真正的王,大家心里都清楚得很,他一口一个“东越王”,却从未真正将我放在眼里。   然而我还是耐着性子道:“这几个月来的几场战役我们都不武而胜,恐怕不是巧合吧!”   我愠了:“萧老板是真将徐某当傻子么?”   他闻言,终于缓缓抬起头来正眼望我:“哦?那既然你什么都知道,为何还来问我?”   我被他噎得说不出话来:“你……”   他不紧不慢又喝了口茶:“反正这事儿早晚也瞒不住你,既然你这么火急火燎地想知道,那我也不妨告诉你!”   我见他肯松口,好整以暇凑上前去。   “你记不记得几个月前在羊城那次,我离开了一段时间……”   “当然记得!”那一次不光折了三千精兵,老石也……我怎可能不记得!   “我去了京城。”他从容不迫地继续道。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事实逐渐与猜想重叠在一起,然而我还是有些不敢置信。   “你去见了太后!”   他嘴角一扬,点点头:“你比我想象中聪明,我原以为你会更晚发现。”   “你耍我?”我一把揪住他的领口。   “我没有耍你,你从来没有问过我,自然也不存在我耍你一说!”他缓缓掰开我的手,继续补了一句,“要怪就怪你把人心想得太简单。”   我的手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所以说,其实你从一开始便是在利用我?打着我的旗号去骗取太后的信任?你一口一个‘妖后’,做的却是为虎傅翼之事?”   他适时打断我:“徐子方,放清醒点,我不是在为虎傅翼,我不过是借妖后之手先除掉颜寅,随后再解决掉她而已。”   我再也坐不住了,一把打翻面前的茶杯:“萧落,我原以为你不过是个野心勃勃的商人,没想到你居然如此蝇营狗苟!”   他并未表现出愠怒的神色,也不正面接我的话,而是反问道:“那你以为你现在还有退路吗?”   我摇了摇头,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道:“我明天,不,现在就去告诉大家,我徐子方根本不是什么东越王,而你,也只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   他盯着我的眼睛,不怒反笑,直到笑得我毛骨悚然才停下:“徐子方,你还真是傻得可爱!你觉得你现在告诉兄弟们,他们一直以来都是在给一个冒牌货卖命,他们会怎么想?战场之上刀剑无眼,到时军心溃散,你难道拿那数完兄弟的性命当做儿戏吗?”   我想反驳他,然而却有些悲凉地发现他说的确实是事实。   我一言不发,将桌上的茶盏狠狠推到地上。而他依旧面不改色,静静地坐在一旁看着我。   望了眼屋内的一片狼藉,我阴着脸往门外走去。   萧落说得没错,这事儿还是只能怪我。怪我一开始没看清他的狼子野心,怪我太相信他人如其名,光明磊落。   他在我背后叫住我:“徐子方,我是真的拿你当兄弟。”   我觉得身心俱疲,事到如今我还有什么话好说呢?   我强行扯出一个冷笑:“恕徐某当不起你的兄弟。”   一脚踹开门走出去,我见半半还维持着趴在门上的姿势,有些心虚地瞪圆了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   “你听到了多少?”我恶狠狠地睃了她一眼。   她结结巴巴地道:“东……你放心……这件事不会再有第四个人知道!”   我不再理会他,往走廊上走去,然而没走几步忽然胸口一阵气闷,止也止不住地剧烈咳嗽起来,只觉得肺都快咳出来了。   我喉咙一热,呕出一大口鲜血,随即眼前一黑不省人事了。   茫茫无边的黑暗中,形形色色的声音盘桓在我耳边,挥之不去。   萧落暴怒的吼声,游茂炳焦虑的询问,半半不耐的解释……   我珍视的离我而去,我信任的一而再再而三背叛我……   我只觉得身心俱疲。   睁开眼,便见到萧落提着一个老头的衣领。那老头额头上顶着几粒黄豆大小的汗珠,一个劲儿地求饶。萧落狠狠扔下一句:“治不好他,提头来见!”便将人狠狠砸在一旁的书案上。   我轻咳一声,示意他我醒了,随即挣扎着道:“抱歉让你失望了,我暂时还死不了!”   他丝毫不在意我话里的尖酸,只淡淡地道:“身子不好就少说点话,这些天就好些歇着吧!”   我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出去,多看你一眼我便少活一天……”   他不待我说完,便神情复杂地道:“那好,我让半半来照顾你。”随即十分自觉地退出门去。   不一会儿便换了半半进来。   虽说先前急火攻心给了她个下马威,然而真相终究是绕不开的,她和那一帮兄弟连性命都交付于我,有些事情我总要给他们个说法。   正思索着该编个什么理由来搪塞她,她却先火急火燎地开口:“你别一副老娘抢了你老婆的表情,昨晚的事儿我也不是有意偷听的。你先看看这个,差点要了老娘的命!”随即她反手朝我扔过来一个纸团。   我正好凌空截下那纸团,边打开边有些纳闷儿地问:“这是什么?”   她回答得格外言简意赅:“不知道!”   我带着狐疑拆开那纸条,然而一看那信的内容,我的手便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   那纸条上写着一句话:“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   下方寥寥几笔画了个简笔画,依稀可辨是只鹅。   半半见我面色有异,连忙问道:“怎么回事,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我竭力压抑着内心的惊涛骇浪,沉声问道:“谁给你的字条?”   她一脸莫名其妙地道:“我也不知道谁给的。我昨晚在院子里洗完衣服正要回房,忽然一枚柳叶镖就直直擦着我的头皮钉到了我身后柱子里,姑奶奶小命都差点儿没了!我还想看看是哪个崽子活腻了,可哪还有个人影儿啊!”   我深呼吸一口气:“云礿可能还活着!” 第70章 失落   她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我说的话,呆愣愣地眨巴眨巴她那双水灵灵的大眼睛:“老……老哥,你认真的?你该不会是被洛军师气傻了吧!”   我摇摇头,强忍住眼眶里的泪水,同她解释:“虽然不明白那句话什么意思,可那只鹅……说来话长,但应该只有云礿知道关于鹅的故事!”   她闻言,忽然有些泄气:“大哥,我还当您是有什么高见呢!就一只鹅,我现在就下楼找那些大字不识的弟兄,你要多少我喊他们画多少给你!”   听完她的话,我这才略微冷静下来。其实理智来看,半半说的不错,我单凭一只随意涂鸦的鹅就断定云礿没死,未免太过武断。   她问道:“我这么说吧,如果说那只鹅是类似你和云礿之间的暗号的话,那有没有暗号泄露了,可能有第三个人知道呢?”   她说的有道理,是我一时激动忽略了太多线索。   我摇摇头:“那不是什么暗号。我从小同云礿一起长大,那时候我不懂事,曾经说过自己将来要当只鹅……”   话未说完,我便已茅塞顿开。   根本不是什么云礿……   是小顺。   无边泥沼中唯一一块浮木也沉了下去,我满心失望。   我叹口气:“是我弄错了……不是云礿,是一个叫季檀的人。”   她闻言,虽也有些失落,可望见我一副被霜打蔫了的模样,还是强打起精神:“唉,竹篮打水一场空,我就知道你不靠谱!季檀是谁,他莫名其妙送这么张字条又有何目的?”   我沮丧地应付道:“一个故人,我也不知道他什么用意。”   我说的是实话,那句模棱两可的话确实让我有些摸头不着脑。   她忽然沉默了,良久缓缓试探着开口:“什么真了假了的,会不会是说……云礿……”   然而见我面色一沉,她知道自己碰着了三脚板凳,连忙打住话稍。气氛又变得异常沉默了。   她知道问也问不出什么来,干脆不再刨根究底,而是换了个问题:“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我还是摇了摇头。   萧落肯定是靠不住了,然而颜寅现在也是四面楚歌,我更是骑虎难下,观摩大家的处境都颇为尴尬。   半半见我半晌不出声,无奈地叹口气:“我就知道你狗嘴里也吐不出象牙来,依我看,你不妨先按兵不动,假装昨晚的事儿没发生过,到时候鹬蚌相争,得利的自然就是你这个渔翁!”   说罢,她得意洋洋地冲我眨巴眨巴眼睛,显然对自己的高见颇为自傲。   我不由苦笑一声,心想怎可能真如她所说那般简单!那群人个个都是虎穴龙潭里摸爬滚打长出来的,想跟他们斗,我恐怕还嫩了两百年!   可眼下也确实没有其他办法了,我只得叹了口气:“恩,那就依你的。”   她满意地点点头,随即忽然“咦”了一声。   我还以为她又有什么发现,却只听她道:“徐子方,说来也奇了,你说你一个根正苗红的好青年,好吧,虽说你每日混吃等死,可也确实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怎么这些破事儿老爱找上你!”   我闻言胸口脑门作痛——我能怎么办,我也很绝望啊!   于是我只叹口气:“这大概就是命吧!”   她闻言,眼珠滴溜溜一转,干笑两声,拍拍我的肩膀。   我连忙惊呼:“姑奶奶,轻点,我有病,呸,我还卧病在床呢!”   她却丝毫不理会,洋溢着满腔热情道:“没事儿,徐子方,今后咱俩就是一条床上的人了,姐罩你!”   我感动得几欲痛哭流涕!   等等……   去你妈的一条床,云礿棺材板压不住啦!   我一把夺过她手中的药:“姑奶奶,您先出去,让我一个人静静吧!”   她不依不挠夺过药碗:“那可不行,你是病人,本小姐还得伺候你!”   我颇为头疼:“就一个药碗我还是端得动的!”   她这才不情愿地将药碗塞给我,仿佛那是她亲儿子!   终于送走了那位女煞星,我开始躺在床上冥思苦想。   我此刻之所以还有闲心同半半说笑,是因为我看到了希望。   云礿或许还活着。   且不说那字条本就有可能是云礿送来的,就算真是小顺,那也未必是个坏消息。   纸条上说“假作真时真亦假”,然而究竟何为真,何为假,一切仍旧扑朔迷离。   还有一种可能,便是云礿其实是假死。   然而这些年来我已习惯事先往最坏的方面去想没有希望就没有失望,至少真正经历残酷时,心中不会有如此强烈的落差感。   于是我再次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云礿已经死了,他的骨灰还供在我头顶几尺开外的架子上,而他的魂灵也已升上了悠悠青空。   我已经经历了两次刻骨铭心的背叛,那一次我输了云礿,而这一次我输了我自己。我方才没有告诉半半,其实我现在已被萧落牢牢掌握于鼓掌之中。事到如今我也不得不承认他确实比我老辣得多!   经历得多,人自然会变得世故,我再也不能像往常那样随心所欲、一拍脑门便不计后果地行事。思来想去,我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照半半所言,静观其变。   我低头,黑漆漆的药汤里映出的影子将我吓了一跳——那个槁项黄馘、眉目阑珊的人真的是我吗?   可我现在还不能垮。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我现在已是骑虎难下,京城局势日益剑拔弩张,鹿死谁手尚未可知。既然双方僵持不下不下,那太后就定然希望萧落趁此时带兵攻城,打颜寅个措手不及。   而我将会是那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我身前是万丈深渊,身后是千军万马,进亦忧,退亦忧。   可我尚有那群数以万计的兄弟们。皮之不存,毛将焉附,那是数万条鲜活的生命,我已退无可退。   三天后,萧落,不,准确说是洛世“奉东越王之命”,督促越明军加快行军速度。   大军火力全开朝京城攻去。 第71章 口角   深秋的风携来阵阵萧瑟肃杀,我费力地回头,浩浩荡荡的大军似一条黑色的长龙蜿蜒至天边。   身后竹片编成的背板硌得脊背生疼,我虚弱地夹在身前身后那两片竹板之间,任身体一上一下地在马背上颠簸。   半半瞥了我一眼:“残废人,还撑得住吗?”   我扯着嘴角勉强挤出个微笑:“不碍事!”   游茂炳皱着眉头嘟囔:“大哥你也真是的,就不能让大伙儿省点心么,多休养几天再走不就行了!你看你现在连腰都直不起来了,还得靠这两块儿破板撑着……”   我萧落忽然冷不防插一句:“如今世道不安,国已不国,各方战事迫在眉睫,多拖一天便多一分变数……”   游茂炳自恃与我关系不薄,被一个小小军师教训后心中颇为不服气:“洛军师,你别站着说话不腰疼,我大哥病得那么重,你的心真是比茅坑里鹅卵石还要硬还要臭!”   听了萧落的话,我脸色阴沉下来,但也不好对他发作,只能将气撒到游茂炳头上。我低声呵斥道:“休得无礼!”   萧落嘴角微微勾起,眼中漾起了胜利的自傲。游茂炳好心报得了驴肝肺,心中颇为不甘,还欲还嘴:“大哥,我是为你……”   萧落又在一旁阴阳怪气地道:“你不过一个小将,哪来那么多意见,这几万大军到底是听我的还是听你的?”想了想觉得似乎不对,他又补了一句:“东越王自己的事,难道自己不会决定吗?”   我斩钉截铁地打断他:“够了,游茂炳,你先退下,回到队伍去,一个小副官整天腻在我身边,成何体统!”   游茂炳脸上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神色,他张了张嘴却哑口无言。我见他眼中渐渐泛起泪光,心中有些不忍,再怎么说他也只是个半大孩子,更何况他也是个好心……   可有些事情由不得我,我又何尝不想过几天安稳日子?可萧落说的没错,现在局势已是水深火热,我唯有先发制人,才能摆脱现在被动的僵局。   我再也不是那个任人宰割的徐子方了。   我瞥了萧落一眼,故意放高了声音:“有心之人恐怕要失望了,我身体好得很!还有,军中之事我自会决断,洛军师不必太费心!”   萧落闻言,皮笑肉不笑地道:“如此最好。”   我冷哼一声,不再接话。半半见气氛尴尬得都要滴水了,担心空气中火药味太浓把游茂炳那小子呛得更傻,连忙拉着他说了句:“溜了溜了!”便隐入了身后茫茫人海之中。   一时间身旁只剩了萧落一人,我强忍住心中的不适问道:“还要多久能到京城?”   他假装先前的事都没发生过:“沿线关卡太后都已替我们打点好了,所过之处都会给大军放行,我们可以长驱直入直抵皇城,用不了多久时间了。”   我点点头,哂笑道:“是啊,是我太天真了,你萧落若是朝中无人接应,这两年我们又怎会如此顺利!只是我没料到,你居然连你师父的血海深仇都能忘!”   他纠正道:“我同妖后合作不过是想借她的力量先除掉颜寅而已,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待我得了大权,你当了天子,我们再慢慢拔除妖后的势力!”   我心中泛起一阵恶心,带着点嘲讽开口道:“只怕你口中的‘妖后’也和你打着同样的算盘吧,你可别偷鸡不成蚀把米!”   他没有正面回我的话,只嘱咐了一句:“为了不引人耳目,你到京城后先暂时别同妖后联络,由我暗中与她对接就行。”   我点了点头,他便不再说话,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们都维持着这样的静默。   那背板编得匆忙,竹片还未修整好便已投入使用。此时那背板上锐利的锋芒就那样硌着我的脊背,随着我身子的起伏上下刮擦着我的皮肉,直疼到了心窝里。   可我当下已顾不得这些皮肉之苦了,我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我还不能垮。   弘新十一年,越明军十万大军兵临城下,驻扎在皇城二十里外的广余县,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半半推门进来时我才刚从床上爬起来,近来身体江河日下,尤其这几天更是每日都昏昏沉沉的。   半半见我醒了,连忙将煎好的药贴放在桌上赶过来扶我更衣。   我摆摆手,心中有些苦涩。半半那双手是握剑的手,她本该纵横江湖、浪迹天涯,现在却沦落到要日日来做些粗活伺候我这个病秧子。   她执意将衣服往我身上套:“怎么不多睡会儿了,反正这两日大家也只是干等着……哦,你可别误会啊,老娘对你没兴趣,我是看在陈郎的面子上才降低身段来像个小丫鬟似的伺候你的!”   见我直勾勾地瞪着她,她只好又无奈地改口:“云礿,行了吧,云礿!”   我这才颇为受用地乖乖将手往衣袖里伸。   打理好一切,半半拿过空药碗往门外走去。电光火石间,一道银光闪过,半半是习武之人,各种感官都比我这凡夫俗子要敏锐得多,她下意识地侧身躲过那道银光,娇喝一声:“是谁?”便往楼下追去。   我迅速收敛心神,也跟着追了过去,出房门的一刹那,我余光瞥见半半方才所站之处后面的柱子上赫然钉着一枚银色的飞镖。   我担心在这紧要关头出什么岔子,便也拖着虚弱的身躯往外追去。   所幸广余县这小县城街道地貌十分简单,尤其我们住的院子便座落在一条狭长的巷子尽头。所幸这巷子蜿蜿蜒蜒盘亘在老城之中,很长一段距离看不到岔路,沿着窄巷走至少不会迷路。   身体受限,我走得并不快,不过我倒并不担心半半有什么危险。江湖中人有江湖中人行事的规矩,对方显然是冲我来的,一般便都不会伤害半半这女流之辈。   青石板小巷歪歪斜斜地横铺在杂乱无章的房屋之中,生生将这片颓圮的屋墙劈开一道寨沟。身子骨算是江河日下了,走不了几步就喘得不行,我开始怀疑半半是不是沿着这条路追出去的。   幸而走了许久终是见着一个岔口了,从岔口处走出去,竟是一个喧闹的集市。 第72章 倒戈   我环顾四周并未见着半半的身影,遂有些怅然若失。   熙熙攘攘的人群如洪流般涌过,在不起眼的小摊前,一个奄奄一息的老人趴在地上夸张地扭动着身躯,瑟瑟秋风将他褴褛的衣衫吹得上下翻飞。   老人已瘦骨嶙峋,整个身躯呈现出一种病态的扭曲。此刻他正嘶吼着,我看了许久才看出来,原来他正在上演“武松打虎”的戏码。一旁一张毛几乎全都磨得脱落的虎皮歪歪斜斜地挂在竹竿上,而他这个垂垂老矣的“武松”则围着那张虎皮艰难地蹦来蹦去。   人们行色匆匆,并未太多留意这个自演自欢愉的老者。面前摆着的空碗被过路的行人一脚踢到了路中间,他便颤颤巍巍地走过去扶正了瓷碗,重又演起那场不尴不尬的戏码。   忽然他脚一抖,一个踉跄扑倒在地上,周围行人瞥见了这一幕,饶有兴趣地停下脚步观望。有的人目睹他艰难地爬起来的过程,发出了快意的大笑。   老者眼中一片茫然,随即却仿佛明白了什么似的,重新调整好姿势,再次蓄势重重地往地上扑去。   那一扑果然不同凡响,围观人群望见他那副滑稽的模样,纷纷哈哈大笑起来。   老者望见自己的表演果然吸引了众人的注意,歪了歪嘴,极力想扯出一个笑容,随即却意识到一个更加严重的问题——自己年迈的身躯似乎已经经不起这番折腾,方才那一摔已经将腿给摔折了。   他开始趴在地上声嘶力竭地哀嚎起来,可路人们只满脸地木然,望见自己想看的戏码结束了便纷纷移开了脚步,只有少数好事者站在一旁兴趣盎然地指指点点。   我心中像被钝刀捅了千万下,只能浑浑噩噩地朝那老人走去。   然而我刚掏出钱袋,一群十来岁大的小孩便蜂拥而来将我围在中间,七嘴八舌地嚷道:   “行行好吧,给我点吃的吧!”   “大哥,我已经饿了几天了,求您了!”   ……   我无奈地解开钱袋,塞了几粒碎银子到他们手中,他们却并不领情:“活菩萨,您还是直接给我们吃的吧,现在仗打起来了,银子没用啊!”   我被夹在他们中间,年青的躯体使出了吃奶的劲儿将我往不同的方向挤去,我站立平稳尚且很困难,只觉颅内一阵眩晕。   远处一个妇女训斥小孩的声音显得十分渺远,却又偏偏无比清晰地传入到我耳中:“义军都打到城下了,说好今日出城,你却还到处乱跑!兔崽子,嫌自己活得长是吧,没看见城门口堆的那些尸体么!”   小孩眼中变得水汪汪的,有些委屈地道:“娘,我饿啊,我肚子好疼!”   “饿死也比被乱刀砍死好……”   我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蹒跚学步之人,若有手边倚仗之物,则很难真正学会独立行走,就像以前我总想着有云礿和小顺在,事情总不至于太糟。可人不得不成长,终有一天我也会失去别人的庇佑,成为其他人的遮天华盖,那时我是否能独自撑起一片天?   三天后,我们攻进了皇城。   我现今已是弱不禁风,靠那二两骨架支撑着病体,连多走两步也得喘一口长气。   朝堂之上,一片死寂。   眼神阴鹫,怒目而视,肩上架着铁剑者,萧落也。   面色寡淡如宣,满目哀婉者,季檀也。   负手而立,微笑默叹,以为妙绝,一副“宝刀在手,天下我有”气概者,颜寅也。   瞪圆双眼大呼:“大哥,你你你你你……你搞错对象了吧!”者,游茂炳也。   满目讥诮道:“游茂炳,你莫不是被猪油蒙了心,这也看不出来?”者,林半半也。   而我又将手中铁剑朝萧落脖颈上贴了贴,朝颜寅欠身道:“微臣徐子方,救驾来迟了!”   殿外埋伏的手下全傻眼儿了,他们面面相觑,相互确认道:“咱是起义军还是禁卫军,我是不是还没睡醒?”   我知道是我坑了那群弟兄,不过至少最后关头,我保了他们项上人头不说,还给了他们升官发财的机会,也算不亏欠他们了。   我叹口气,望向颜寅:“一切都已如你所愿,希望你答应我的事也能一诺千金!”   他哈哈大笑:“你放心,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朕我非但不会伤你带来的弟兄们一根汗毛,朕还给他们每人官升一级,赏银百两!”   我闻言总算是松了口气,君无戏言,朝堂之上众目睽睽,我也总算是没有后顾之忧了。   我望向半半:“我在京城附近那座小山上给云礿立了个衣冠冢,具体的地方我也不好描述,劳烦你之后多找找了……半半,差不多也找个好人家嫁了吧!”   游茂炳满脸狐疑,反而是半半脸色骤变,惊叫出声来。   然而一切都已经晚了,我手一抖,事先藏在衣袖中的匕首便飞快滑至手中。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举起那匕首就往胸口刺去。   这事儿算是结束了。   四五年来,以老石为首的成千上万条鲜活的生命都曾在顷刻消逝。可谁也不应该为我的幼稚与无能负责。   我曾一度想,有朝一日我与云礿在九泉之下重逢,恐怕他又要哂笑着看着我,道一句:“徐子方,你真是糊涂啊!”   幸而上天给了我赎罪的机会。   那天我昏迷过去后很久半半才找到我,我醒来后第一时间却是让半半支开萧落安插在我身边的眼线,自己则去了一个小酒楼。   我知道我要等的人会来。   再见到那个瘦削的身躯,竟真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了。   我与他的谈判全程用笔墨进行,所有计划他和颜寅都已早已谋算好,只不过是欠我一个点头而已。   而我开出的条件很简单:我带来的弟兄,一个也不能少!   季檀见字,长舒一口气,那几张字迹密布的生宣化成灰,放进杯中调成糊抹在了墙角,随后小心翼翼走出门去,隐入了浓浓夜色中……   我闭上眼睛,心中虽有些绝望,可更多的却是释然。   大家将性命托付给我,我最后终于幸不辱命。   云礿,别来无恙? 第73章 尘落   可令我悲从中来的,或许便是连自己的死不得自己罢。   在众人的惊呼中,我右手一痛,之间一枚飞镖正正地将我手心贯穿。那匕首再也握不住了,“铿”地一声掉在地上。   “解药在我房里,你们稍后命人取来给他服下便可。”萧落看也不看我一眼,淡淡地抛下一句话。   颜寅对发生的一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咳嗽一声:“愣着干嘛,还不快将这逆贼押往天牢听候发落?”   几个侍卫立即蜂拥而上,明晃晃的宝剑顿时搭出一个局促的空间,将萧落的脑袋牢牢围在正中。   萧落用手指推开几刃剑锋,冷冷地道:“我自己会走。”   可今时不同往日,他“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的威风皆已成了明日黄花。那几个侍卫见他这阶下囚骨子挺硬,想必又是个皮糙肉厚的人肉沙包,于是毫不犹豫地朝他肚子上踹了一脚。   小顺目光有些慌乱,强作镇定地假装看向别处,而颜寅依旧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   经过我面前时,我哽咽着问:“为什么?”   他终于抬头瞥了我一眼,声音无悲无喜:“不为什么,我说过,我萧落是真心把你当兄弟的。”   尘埃落定,大家都唏嘘万分,唯有我心中一阵秋意。   颜寅清了清嗓子,我知道我的命运握在了他手中。   果不其然,他缓缓开口:“徐爱卿,朕听闻你一心向道,而江南的清风观近期也快竣工了,那儿光景甚是不错。这段时间想必爱卿也已心力交瘁,不妨到江南修养一段时间,不知爱卿意下如何?”   我还没开口,小顺先急眼儿了:“皇上,你之前明明答应过……”   颜寅不待他说完,便大笑着打断他:“嗳,季爱卿言重了,徐爱卿心在江湖,朕又何必将他束之于庙堂呢?”   半半打小在江湖飘摇,心直口快,当即便大骂道:“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皇上真可谓用心良苦啊!”   我假装没有听到半半的寒碜,福神道:“臣领旨,谢主隆恩!”   出了大殿,半半一脚踹在那白玉柱子上,红绣鞋便往上引了两个深灰色的脚印。我知道她心中激愤,也没拦着,只任由她发泄个够。   她白了我一眼:“瞧你那点出息,一个破道观就把自己给卖了,我看你真是被孔方兄迷了眼……你说你缺钱的话你早说啊,我随便绑个土财主家儿子,咱要多少钱没有啊?”   我笑笑:“毕竟是颜寅送的,白得的东西嘛,不要白不要!”   她抛给我一个大大的白眼,一挥衣袖扔下我往前走去。   我笑着看着她,忽然觉得年轻真好。   扪心自问,谁甘心当一个不文不名的破道士?   我曾想我徐子方啥都不好,就狗屎运特好,折腾出这么大动静,不说“皇帝轮流做,今日到我家”这种大逆不道的话,怎么着也得混个将军当当吧!   可我没有时间了。   颜寅还算有点良心,安排了个老妈子来照顾我。   老妈子什么都好,体贴细心,就是话太多!   我身体抱恙,理应静养,老祖宗却还一个劲儿跟我念叨,今天是什么“今日早朝之时,季大人和皇上撕破脸皮,皇上龙颜大怒”,明日又是什么“告示贴出来了,萧落半月之后午门问斩”。   我本已是风烛残年的身体遭不住这些烦心事,颤颤巍巍又呕出一口老血来。   我才知道,我的日子已是屈指可数了。   第二日正午,半半来看我了。   与其说是看我,不如说是来辞别的。   她身后站着的游茂炳畏首畏脑地缩在门外,踌躇了许久才迈了进来。   我轻笑:“混小子,是你大腿根被浆糊粘了,还是我这门槛儿修得太高?”   不待他回答,我直接越过他闪烁的眼神,问半半:“决定了要走了?”   半半也是爽快人:“走了,留着也没意思!你也别怪我们不照顾你,游茂炳这小子在你恐怕痊愈得更慢……”   半半心思确实玲珑剔透得很,她深谙留下来也不过是互相拖累彼此,我此刻其实巴不得她们走得越远越好。   我点点头:“怎么会怪你们呢,这段时间是我连累你们了,本来还说带你们建功立业……”   她斩钉截铁地打断我:“说什么呢,没有功名压身,我倒乐得逍遥自在!”   我笑问:“想好去哪了吗?”   她哈哈大笑:“天之涯,海之角,走到哪算哪!”   半半她们是三天后走的。   她们走的那天正好是冬至,一年之中最冷的一天。   我不顾二人和老妈子的阻挠,执意将她们送到城外。老妈子长长吁出一口热气,琢磨着之后该怎么将我这病秧子挪回去。   空气中弥漫着北方冬天特有的朔气,半半和游茂炳显然是做好了长期赶路的准备,往身上套了好几件袄子,我估摸着拿线往她们身上绕两圈,恐怕都可以当粽子卖了。   半半难得正经了一回,终于应景地闭了她那张三寸不烂之舌,而游茂炳一个大孩子,此刻竟是红了眼眶。   我笑笑,用力拍拍他的肩膀:“记住了,男儿有泪不轻弹,你大哥不像话,临别时才想起来教你点东西。”   他脸皮哆嗦了两下,最终嘴唇一瘪,挤出一声“大哥”,眼泪还是不争气地“扑簌扑簌”往下掉。   我拉起袖子替他擦了眼泪,可他却像水做的似的,没完没了哭了个不停。   我索性不再管她,蹒跚着走到半半面前。   望着她不苟言笑的脸,我反而有些不习惯了:“走吧走吧,走了也好。也不知你给这臭小子灌了什么迷魂汤,他竟会同你一起走!”   半半叹口气:“他留在你身边也是累赘,不如跟着我出去闯闯,我闲暇时也能教他些武艺。闯江湖虽日夜风餐露宿的,比不上呆在朝中,日日锦衣玉食的。可我这次算是真正体会到了,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还是江湖中的快意恩仇来得简单……”   我知道她心中已有了答案,果不其然,她继续道:“待差不多了,我再寻个如意郎君,难说下次来看你,我家崽子都会走路了!到时候认你做干爹呗,好歹也让你过把当爹的瘾!”   望着她忽然眉飞色舞地勾勒起未来,我心中也宽慰了不少:“那可不行,至少满月酒得请我这干爹喝一口吧!”   她轻笑了两声,随后大家又都沉默了。 第74章 离别   三个人就这样干干地站着,最后还是半半打破了僵局:“真走了,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   我点点头:“去吧,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后会有期!”   她冲我豪迈地一抱拳:“保重!”随即翻身上马,带着游茂炳头也不会地往远方疾驰而去。   我立在原地许久,望着那抹红衣和那个肥硕的身躯慢慢消失在连绵的群山之下,我才渐渐挪动我站得发麻的双腿。   他们走后不久,阳光穿透云层洒了下来。这是今年入冬以来我沐浴到的第一缕阳光。   天正好清朗,是个赶路的好日子,傍晚时分她们应该能行至清余,再过两个月,或许便能到大漠了。   那里有着一望无际的黄沙,有着秋去春来的大雁,有着豪气干云的江湖儿女,那里才是真正他们该去的地方,总比留在京城这潭泥沼之中,浮沉不能自已要来得爽快。   回去的路上我忽然想到,那次我和云礿分别也是这样的天色。有些分别就是这样,你永远不知道生离和死别究竟隔了多长的距离。   然而人生就是如此,天下无不散的宴席,该留的,不该留的,最终都是留不住的。   我忽然意识到我还有一件事情没有完成。   我没有回家,而是径直去了小顺府上。   季府布置得很简陋,门口连个家丁也没有。我叩了许久门,才有一个半大的小厮瑟瑟地探出半个脑袋,看了我一眼就匆匆回去通报了。   我在屋外立了许久,直到日薄西山也没再见府中有人出入。   老妈子缓缓走过来,附在我耳边:“我说道长啊,季大人这些天正和皇上闹得不可开交呢,您就别挑这节骨眼儿找事了!”   我叹了口气,回头望了望西斜的太阳,屈膝贵了下去。   空中北斗阑干南斗斜,我觉得时间过得格外漫长。   不一会儿我的衣裳便被寒露打湿了。老妈子年老了,经不住折腾,她揉揉鼻子打出一个长长的喷嚏。   我叹口气:“您先回去歇着吧。”   她哀怨地摇摇头,长叹道:“您还在这跪着,我哪敢走啊!”   这时门打开了一条缝,一缕暗黄的微光从中泄了出来。下午的那个小厮探出脑袋,边揉着惺忪的睡眼边不耐烦地道:“你怎么还在这儿跪着啊,季大人让快你回去吧,你的忙他真帮不了!”   我此时神志已有些恍惚:“没事,跪不跪是我的事,帮不帮是他的事。”   小厮撇撇嘴,小声嘀咕了句“冥顽不灵”,便又将那条门缝合上了。   不一会儿天空又下起了小雨,我头顶没有遮挡之物,丝丝雨滴漂进眼中,反而弄得双眼生涩。   老妈子急得直跺脚:“徐道长啊,您这又是何苦?”   她年纪大了,受不了寒,我示意她独自到檐下避避雨。她急得“嗳”一声,见我丝毫不为所动,只好钻进了檐下。   又过了一会儿,雨停了。空气中弥漫起泥土的气息,月亮一直没有露面,只有漫天的星星,却也是洒了满地的银辉。皎洁的星光似乎格外清冷,我衣服早已淋透,此刻微风扶来,我不由打了个寒战。   抬头望望星幕,那星星点点的亮光点缀在其上。我忽然想起几年前的夜晚,我和云礿也是处在这同一片琉璃穹顶之下的,那时我还曾天真地想过,这琉璃天幕会不会堪堪砸下,将我们二人压得粉身碎骨!现在再想来,那何尝不是种奢侈的死法?   萧落他本不欠我什么的,即便真欠过,我也认了。   我与颜寅串通一气,明里暗里摆了他一道,我们之间的陈年旧账理应两清了,而他又救了我一命,我还欠着他一命。   我已是将死之人,只想风风光光地来,干干净净地走,不想欠谁甚么。   脑袋越来越重,最后一丝神识消失前,我望见天边已经翻白。季府大门缓缓打开,小顺神色复杂地朝我走来……   我一头栽倒下去。   再度醒来时,我的咳嗽又加重了几分,轻轻一呕竟是呕出口血来。   老妈子听见动静,推门抬药进来。   不待我发问,她先开口:“今早来了个男人,挺高个儿的,戴着斗笠,用面纱蒙着脸,急匆匆地来了一趟,见你还没醒就又走了。”   我问道:“他可曾留了什么话?”   老妈子迫不及待地道:“的确是留了话的。他先是让我谢谢你,让你好好养病。随即让我告诉你,他这些天已经想好了,今后大约会去吕宋捣鼓点货物,不管药材啊丝绸啊什么的,糊口总归不成问题,你不要太担心他。他还说什么,一叶浮萍归大海,人生何处不相逢!”   我微笑着点点头,萧落头脑精明,是个经商之材,他曾将忠烈楼发扬光大,做生意总不用担心赔本。他这回倒总归是走到正路上去了,若是从一开始他便打了这注意,岂不是平白少了许多荒唐事!   老妈子继而压低了声音:“还有一件事啊,也不知徐道长听了……”   我问她:“什么事?”   她愁眉苦脸叹了口气,最终还是开口:“季大人他……”   我喉咙一紧:“他怎么了?”   她叹口气,垂了垂眼睑:“倒也没怎么,只是把官辞了,说是要回家养老去了……”   我急火攻心,险些一口气没上来:“他二十来岁的人,养什么老?”   老妈子幽幽道:“估计啊也是故意气皇上呗!这朝中谁都知道季大人是皇上心腹啊,可那天季大人居然公然上书,请求皇上网开一面,放了天牢里那逆贼,你说这不是存心跟皇上过不去吗?”   我强压住心中的惊涛骇浪,好整以暇问:“然后呢?”   老妈子知道我是个纸老虎,也不怕我,竟还自己给自己倒了杯茶润润嗓,才继续道:“他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拂皇上面子,皇上自然是龙颜大怒,可居然也忍着,愣是没发作,回去后竟然还真的放了人。不过当天下午呐,皇帝翻了笔旧账,随便找了个理由赐了季大人二十大板。季大人被打得满肚子气,当天晚上就进宫递了奏折,也不管皇帝答不答应,直接收拾行囊连夜出城了。今早皇帝派人去他府上察看,哪还有个人影儿哪!”   我长叹一声,小顺“乞骸骨”一事,实在是荒唐不堪。众人都以为是他向来得宠,忽然被打了二十大板心中积郁才出此下策。可我知道,他不过是以另一种方式表达对颜寅兔死狗烹、鸟尽弓藏的抗议。究其原因,还是我连累了他。 第75章 雨歇   迷迷糊糊睡了不知多久,睁开眼时,明晃晃的阳光刺得眼睛生疼,我用手指夹了夹眼皮,眼泪便止不住地流,心想,完了,本帅哥这双桃花眼恐怕不多时就得肿得如鱼泡一般了。   待眼泪流干了,周遭恢复清明,仔细一看,刚吊起来的半条命险些又吓没了——床前不知从何时起便站了一个披头散发的“女鬼”,偏偏这女鬼还双鬓发灰,满脸刀刻般的皱纹,两只眼睛红肿得比鱼泡还厉害,生生辜负了我对聂小倩的幻想。   我颤颤巍巍地抬起手,扶了扶额头:“老妈子,您是想趁早把我吓没了,好继承我拿命换来的家业是吧!”   老妈子一听,豆大的泪珠又扑簌扑簌落下来,砸在了我御赐的地毯上,更砸在了我的心尖上,我连忙伸过袖子去接她那一滴滴“金水”!   “行啦行啦,老妈子,别哭了,大不了,我走后家产分一半给你呗!怎么样,天底下怕是再找不着我这么良心的东家了吧!”   我这人心软,看见女人梨花带雨的样子,总是会觉得不忍心,尽管对方是个五十来岁的老妈子……   谁知她一听,哭得更凶了,我思来想去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儿,历来都是奴才千方百计哄主子开心的,怎的到我这儿却反过来了。   我叹了口气,揉揉额头:“得了得了,本公子头都被你哭炸了!”   她闻言,这才泪眼婆娑地抬起她的两个大鱼泡,无言望向我。我叹口气:“别叫‘公子’了,叫我一声‘子方’罢!”   其实我一直在想,若是我有个像她一样的娘亲……   若是我有个像她一样的娘亲,父亲便不用背着爹的名,活着娘的命,好好一个大好男儿,硬是被一床床糟得臭气熏天的尿布逼出唠叨病,整日对着我和云叔叔婆婆妈妈念叨“小白菜又涨了两毛”;若我有个像她一样的娘亲,便可从小享尽天伦之乐,长大后也能听到老妈子日日在耳边催促早日找个好媳妇儿;若她是我娘亲,哪怕跟着她到妇人家为牛为马,一夕累死朱门前,也比现在孤苦伶仃混吃等死来得痛快……   可老妈子憋了半晌,终究只红着眼睛满脸委屈憋出一句:“老奴……老奴不敢!公子恕罪!”   这老妈子,真是嫌小爷活得太长了!   我叹了口气,罢了罢了,或许我转世投胎之前便已注定五行缺土,命里缺爱罢!   看她那一副战战兢兢,衣冠凌乱之态,大有壮士断腕的决心,我也不好再多说什么,这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的,别人看见了保不准怎么想我,我一世英名可不能毁在这糟老太婆身上!   我无力地挥了挥手,示意她出去。手刚抬起来,我自己都觉得诧异——这白如羊脂玉一般的手,几年前的我恐怕要羡慕得口水都流出来了罢!   老妈子又擦了把眼泪,叹了口气:“对了,上次公子找华神医求的那个方子,不是说可以起死回生么,老奴这便给公子找来!”   随即,顺手带上门出去了。   我心里惊呼:“我的祖宗,这可是御赐的檀木门框啊,你这一大把鼻涕一大把眼泪抹上去,可真是要了我的小命!”   不过转念一想,也好,眼不见心不烦,终于不用听这老不死的在我耳边嚎丧了!   反正她一时半会儿是找不着了,因为那方子早被我一把火化了,拿去糊墙脚了。   其实那方子,早便被我拆开看了。   若真有什么绝世良方,管他灵不灵,真等到病得下不了床才看的,那是傻子!   厚厚的一沓白纸上,寥寥写了几个字。   “也无风雨也无晴”。   那日我满怀期待地拆开那“独门秘方”,看到这几个字,心里一凉眼前一黑,胸中却也已了然。   这其实是江湖郎中常用的招数,先告诉你:“你这病能治,别急,死不了!”先吊着你口气,多少个半条命的人便这么生生给从阎王爷面前拉回来了!若真救不会来了,死前最后几天,什么江湖恩怨红尘情仇多半也都抛之九霄云外了,看见这几行字,奈何桥上喝孟婆汤时估计也觉得味道格外鲜美些!   这郎中也有高明之处,一眼就看出了我这病是心病,就像癞蛤蟆不长毛,没法治的!那之前,这事儿只有我知道,萧落、那小杂种皇帝,甚至是这老妈子,千方百计,踏破铁鞋为我求医,只有我知道,我这病,没法治,除非那人现在从地底下先开棺材爬出来,不然我活不过一年。   死便死吧,反正不过两眼一闭的事,运气好了,奈何桥上还有人等着我。反正我这一生也算是无愧天地,积的功德够我享几辈子清福了,十多年后又是一条好汉,兴许还是个良田万顷,妻妾成群的好汉。   多亏了这病,不然我倒真担心自己舍不得走。也好,奈何桥上云礿若是腿站麻了,那杀千刀的指不定又想出什么法子耍老子!   八荒六合战事渐平,越明军已受了招安,而其他起义军更是支离破碎。   往窗外望去,天地太平,海清河晏,三春艳阳透过窗柩照进来,一株杏花开得正盛。   我出神地望着窗外,忽然有些移不开眼睛了。   第二天却是未见着那般热烈的阳光了。约莫正午十分,竟堪堪下了一场雨。   我已是动弹不得,只能虚弱地唤了声“老妈子”,那候在门外的中年妇女便又屁颠屁颠跑了进来。   我让她将我搬至院中亭子里那把躺椅上,她原本还有些犹豫,红着眼眶哆嗦着伸出手,竟是轻轻一捧就将我捧了起来。   我其实很喜欢雨天。   我更怀念西南那小山沟里阵阵穿山而过的酥雨。   在这样一场稠密安恬的雨中离开,悄无声息,干干净净,未尝不好。   我以前常想,“死”究竟是什么概念,究竟是一本章回小说的完结,或是一场骤雨的停歇,甚至于只是一场烟云的消散……   雨越下越大,我的眼皮也越来越沉。   我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万木已成轻舟,我摒却生前千贯家财身后万世浮名,只愿最后再听那人轻唤一声“子方”。   仅那一声,便直直戳到我心尖上,叫我再忘不掉了。轮回路上踽踽独行,也可蹈锋饮血。   阖眼的最后一刹,望见那人穿过重重雨幕向我走来,油纸伞下素衣被雨水沾湿,似微微泛起微波的湖水。   他双目依旧雪亮,眉眼却又瘦削了许多。   纸伞跌落到一旁。那声音三分沉郁,万丈波澜:“子方,你受苦了……” 第76章 病愈   五年来的种种皆作过眼云烟,那些苦处不过是上天所赐的一场梦境,唯眼前人眉间一点愁是真实的。   我等这句话已经五年了。   我以为我可以一个人承受所有的苦,可事到如今我却不想就此撒手人寰。   我哆嗦着嘴唇,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眼皮沉得厉害。   他端过一旁的药汤,兀自尝了一口,随即弯下腰吻住我,温热的药汤就那样自他唇齿之间渡了过来。   几缕青丝从他雪白的衣襟上滑落,匆匆拂过我的眉梢,而他来时发梢上沾的一粒水珠泛着些许凉意,缓缓自我眼角滑落。   佛说世间七苦,皆苦不过这三滴岐黄汤,而我却耽耽溺在其中……   他替我略微号了脉,从背后竹篓中取出银针,放在火上灼烧着。   我以前从未听说过他竟还懂医术,不过横竖都是死,交给他总归放心些。   他的手很稳,一针一针扎下去,我很快便成了一个银刺猬。   望着他紧锁的眉头,我几乎用尽全身力气轻声问道:“这些年你都去哪了……”   额头上也被扎了几针,此刻我一说话,脸皮便疼得厉害。   他柔声道:“别动!”   我不甘心,换了个问题:“你怎么都不来找我,你知不知道,我还想干脆陪你去……”   他将手指轻轻覆上我嘴唇,堵住了那个“死”字:“我知道,你受苦了!欠你的,我用余生来还,可好?”   算来算去,似乎怎么算也不亏。我勉强挑了挑几乎僵硬的嘴角:“君子一言……”   他眉目渐舒,从中开出一朵艳丽的花来:“驷马难追!”   老妈子先前看我熬不住了,急得抹着眼泪去请大夫。可带着老郎中回来,一推门,见我又精神抖擞地下了地,更是“哇”的一声大哭了起来。   我被她哭得丈二和尚摸不著头脑,许久才反应过来——合着她老人家以为我这是回光返照呢!   而当我转过身,用我那满头满脸的银针对着她时,她索性白眼一翻,晕了过去。   事实证明,有云礿在,什么江湖郎中活神仙都是骗人的。   经他诊治,我算是被暂时从鬼门关拖了回来。   那日老妈子请来的江湖郎中最终还是只在她昏迷的时候派上了用场,对我的病却依旧是束手无策。然而稍经云礿点拨,竟也是豁然开朗,对着云礿三叩五拜直呼“神医”,弄得我对云礿的崇敬之情也是油然而生。   老妈子年纪大了,受不住刺激,因此在她面前,我一直只敢叫云礿“表哥”,免得她嫌我们伤风败俗,断什么不好偏要断袖子!   家里供着位“神医”,我身体自然是逐渐康复了。   还没过十天半个月,我已经能下地走动了。   这一天,家里来了位客人。   听到敲门声,云礿纳闷儿地去开门。   俗话说,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二人面面相觑,皆是深深皱起了眉头。   我缓慢地挪到门边,待看清来人后也愣住了。   “小……小顺,你不是走了么?”   我还以为是哪个曾经找我借了钱的人,现在听到风声来看看我是否健在,以便考虑是将孔方兄据为己有,还是换成纸钱烧给我!   可我万万没想到是小顺。   伴君如伴虎,对于他的不辞而别我并不意外,他现在突然出现在我面前,我反而有种不详的预感。   他只淡淡一笑:“我不放心你,回来最后看你一眼。”   我当时并未留意那个“最后”,权当他是要出趟远门,反而是云礿愣了愣。   然而那不过是一瞬间,他迅速收敛心神:“别站外面,进来说吧。”   小顺点点头,进了屋子。我松了口气,看样子是掐不起来了。   坐定后,三人都沉默了。我率先开口问:“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他叹了口气:“不知道,想往南方走,等找着个喜欢的地方就安定下来。”   我犹豫了半晌,还是忐忑地开口:“皇上当时也是正在气头上,他对你的心……”   他摇摇头:“我知道,可伴君如伴虎,这么多年我也累了。”   半截话还没说完就被他噎了回去,我只好悻悻地住了口。   云礿和小顺对视了一眼,随即冲我道:“子方,我记得你屋里不是还有些上好的雀舌么,季大人舟车劳顿,冲一些给他解解乏吧!”   我立即明白过来,二人这是有话瞒着我。   我立即抗议:“凭什么,我可是病人!”   云礿立即也变出一副无赖相:“你的客人,难不成还要我替你招待?”   我一时语塞,只能狠狠瞪他一眼,乖乖地去泡茶了。   回来时,二人的谈话还未结束   我本无意偷听,却忽然听小顺问:“你这些年都去哪了?”   我正欲推门的手僵在了半空。   这些天来我也不是没问过云礿,可他不是巧妙地避开话题,便是随口编谎话搪塞我。我虽好奇,也不好多问,毕竟云礿瞒着我总有他的理由,再怎么说他也不会害我。   我不由自主地竖起了耳朵,只听云礿道:“五年前萧落将我从刑场截下来后,就将我软禁在一个小院子里……是我的错,我没料到子方他竟会……”   小顺打断他:“不怪你,我能理解,子方落在萧落手里,你纵然有滔天本领也施展不出来。”   我心中一动,便听小顺继续道:“只是这件事,我、萧落、颜寅都有责任,唯子方一人是全然无辜的。”   云礿长叹一声:“子方心软,不伤人,万事却常常不能遂他愿……”   我这些年的苦,他全都知道。   我鼻子一酸,胸中苦楚难以自抑,几滴豆大的泪滴顿时滴入那滚烫的茶盏中。   云礿继续问道:“在这儿住一晚吧,反正也有空房,我一会儿便去收拾。”   小顺沉吟半晌,还是推辞道:“不了,我怕再多一晚……”   云礿再三挽留:“一切皆是命,你这一去,恐怕今后就……”   我擦干净脸上的泪痕,轻轻推门进去:“对啊,多留一晚吧,今后不知何时才能再见了!”   小顺张了张口,却什么也说不出来,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第77章 霜花   然而我很小的时候便常听我爹讲,脚底几万丈之下,有个地方不见天日,叫做地府,里边有本生死簿。人从还未生下来之前,一切便已都被注定好了,你什么时候死,怎么个死法,都由不得你。   我起初不信。   直到那天夜里三更,自己的房门被撞开,踉踉跄跄走进来一个人,我才忽然有些信了。   那人似风中一苇,颤颤巍巍地扶着案,又摇摇晃晃捂住嘴咳了两声,领口处便绽开了一朵红艳艳的牡丹。随后却又咧开嘴,有些凄厉地笑了。   那红红得有些触目惊心,我二话不说,背起人朝江边跑去。   那晚的月光格外清冷,四围的人家都已入眠,角落里偶尔传来几声蝉鸣。   “看到你那么紧张,倒也不亏!”背上的人每吐出一个字,气息便微弱了一分,可紧要关头却依旧不忘调笑几句。   “记好你的酒还没喝完,我给你备着呢!上好的猴儿酿,别他妈糟蹋老子银子!”我恶狠狠地说,像是要把背上的人生吞活剥了一般。   那人却并不回话,只是低低地笑了。   我的脊背被他嶙峋的骨头硌的生疼,换了把手,背上那人却看穿了我的心思:“这些天你过得倒挺滋润,身上长了不少肉!”   我知道他又在挖苦自己:“分明是你又瘦了几分!”   记得小的时候,他也是这样皮包骨头,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   其实那时候,家家户户吃了上顿没下顿,身上又能有几斤肉。哪怕是时过境迁,十多年过去了,我亦是日日夜夜风餐露宿,加上大病一场,哪来的肉可长。不过同他比起来,确实是小巫见大巫。   “叫我一声‘小顺’吧,十多年没听你叫过了,今后也听不到了!”   背上的人忽然换了种口气,无限眷恋,却又无限悲凉   “恩……小顺!等你好了,我想听多少遍都行!”   “一遍就好,‘小顺’这名字,叫着倒顺口,却把命中该有的,不该有的气运全都占尽了,这些东西,你比我懂,还是叫‘季檀’好!”   “……”   “小时候,无论别人怎么骂我,我都忍了。他们说我手脚不干净,说我是‘婊子生的’,说我‘有娘生没娘养’,我都可以忍,因为他们确实没冤枉我,唯独有一次,他们说我跟你亲只是把你当冤大头,我待你的一切皆是虚情假意。那是我唯一一次回嘴,虽然结果比之前更惨,我被扒光了裤子吊在一棵树上,还下了好大一场雨……”   “别说了,省点力气,马上就到江边了,到江边就有大夫了!”我终于不忍心再听下去,哽咽着打断。   “没用的,徐子方,命这种东西,有时候你不得不认,我季檀这一生作恶多端,结仇无数,没葬在别人手里,便已经满足了!人啊,横竖也就一辈子,多那么三四十年,不过也是多受些罪!”   “够了季檀,我告诉你,你别以为你这么说我便会为你淌几滴清泪,我徐子方又不是你孙子!”   话未说完,眼泪却已先下来了。   “子方,我想回去了!今年冬天那么冷,村里该下雪了吧!”   七月流火天,我却只觉得冷似那年寒冬。   “等你好了,我们就回去!去看小山谷里的雪!”   他轻轻地笑了,声音愈发气若游丝,最后随风散进浓浓夜色中:“子方,后山的梅花开了,我这带你去折梅花!”   我依稀记得,他小时候也是这么说的。   生长在南边箐沟里的小村子,七八岁了,也还没见过一次雪。那年冬天,天气出奇的寒冷,竟也纷纷扬扬飘了几片雪。那雪的稀罕程度,绝对不亚于村口地主家长年供奉的那颗夜明珠。   不同之处便在于,夜明珠是真是假,多少年来至今无人知晓,可这雪却是实实在在的。飘飘然落下,入手即化,顺便携来几丝寒气与几声孩童的欢笑。   我便伫立在皑皑的天地之间,望着这幅奇异的图景。   然而不多久,我的目光便被另一件东西吸引,尽管我知道,那只属于另一个世界。   站在一旁的小顺不动声色,将一切尽收眼底。   次日,我看到自家门前多了一件绣有暗纹的棉褂,仔细观察,不难发现远远地躲在街角处嶙峋的身影和鼻青脸肿、伺机窥探的面庞。   将棉褂往自己的单衣上套了套,长短刚刚好,却空落落的。我不得不承认自己终究是实缺了那么几分贵气,就连衣服也穿不好看。   远处忽然一阵喧闹,地主家的小儿子领着一帮孩子,风风火火地走近了。   “喂,小寒酸鬼,有没有看见我的棉褂!”趾高气昂地问了一句,连一个正眼都不肯施舍。   我心脏剧烈地跳动了起来:“没……没……”却又话锋一转,“没准儿看见了!”   说罢,小跑进屋,取了那棉褂。   “怎么在你那?”小地主扬了扬眉毛。   “我捡的!”这话我倒说得很有底气。   “小顺那臭小子,有贼心没贼胆儿,偷了居然不敢穿,就这么扔了!真是蠢!”一行人嗤笑着走远了。   小顺这才从墙角处走出来。   “你啊,既然想要,为什么不留着!”   语气中充斥着无奈,却没有我想象中的愠怒。“不过反正啊,我也没指望你能不穿帮!”   平日里古灵精怪的我,此刻也只敢怯怯地伸出只手来,扯着眼前男孩的衣角。   小顺嫌弃地一把拍掉身上的小手,随即却又从兜里摸出一枚玉佩塞到我手中,眼睛弯成了一条缝:“算了吧,我早料到了!本大侠岂会白挨棍子!”   那天他分明看见,我孤零零地站在雪地里,灼灼的目光半晌离不开小地主腰间悬的一枚温润的玉佩。   他讥诮道:“你何时才能学聪明些!罢了,子方,后山的梅花开了,我这便带你去折梅花!”   我停下了脚步,而肩上那双手终是缓缓垂了下去。   不远处的江面,粼粼泛着微波。江流宛转,   其上烟雾缭绕,一尘不染,几点渔火忽明忽暗。   那天的月光那么淡,那么淡,铺在江畔青石板上,恰似那年初冬,房檐上结起的霜花。 第78章 名字   我连夜上山寻了棵梅树,将季檀埋在其下。   忙完一切天已微明,举头,仿佛又是小顺那弯弯的笑眼:“子方,你说人是哪种死法最好?”   那时的我并不懂这句话的含义,只是讷讷地眨了眨眼:“自然是老死了。”   石头上的少年抬手朝我扔了株开得最艳的梅花,看到我稳稳接住后,才继续刚才的话题。   他轻轻地笑着说:“罢了,怎么死不重要,我只希望死后能埋在一棵梅花树下。我这一生手脚注定不会干净,死后也不知阴曹地府容不容得我。若无处可去,至少这一整树梅花,也够我风流好几个十年了。”   我一夜未归,回去时云礿早已在门口等了不知多久。   见我回来,他已猜到了大半,可最终也只是轻轻揉揉我的头,随后便进厨房准备早饭了。   我在原地站了很久,心底忽然枝节蔓生,一股强烈的欲望开始在我心底疯狂地潜滋暗长。   我快步走进厨房,见他正小心翼翼地切着一节白生生的萝卜。   听到动静,他头也不回地道:“都道‘冬吃萝卜夏吃姜’,最近天凉了,你身子还没好透,待会儿多喝点萝卜汤。”   我没有回答他,而是快步冲到他身后从后面抱住他:“云礿,我们回家吧!”   他愣了愣,手中握着的刀缓缓放到了一旁。   “好。”他说。   记得十多年前背井离乡之时,我还只是个半大孩子。走投无路的我仅凭一件七月流火天的单衣,生生捱过了一整个严冬。   那时候我第一次踏出山间那个盆地,站在山顶上往远处瞭望。鹅毛般的大雪纷纷扬扬从空中坠落,刮在脸上就好似一张张刀片削着骨血……   现在想想,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   云礿拴好马,转过身来问我:“想什么呢?”   我摇摇头,昂首望了望空中的大雪:“没什么,只是忽然想起来,十年之前我离家时也下着这样的大雪。”   他走到我身边,接过两片雪花:“我不在的日子,你受了许多苦。”   我望着他:“同你经历的比起来,不算什么的!”   他不再说话了,打开背囊递了口水给我:“喝吧,歇一会儿还得赶路呢。”   我点点头,却忽然瞥见他行囊里似乎还有一件物事。   我觉得好奇,便问道:“那是……‘闭月’?”   他表情忽然变得有些局促,点点头:“不错,这五年里我闲着也没事情干,很久之前就已经把它完成了。”   我咋舌:“这可是天下第一的名扇啊,云大侠,不妨让我开开眼?”   他支支吾吾道:“这……”   我纳闷儿:“怎的如此小气,还是说……上面有毒?”   他神态颇为别扭:“毒……倒是没有,只是……”   说话间我已不由分说将他的行囊抢了过来,摸出了那把举世无双的“闭月扇”。   可望见那扇子,我头皮忽然“嗡”的一声就炸开了——扇骨上刻满了密密麻麻的小字,我强忍住心中的不适,仔细一看,那居然全是我的名字。   我将扇子扔还给他,大骂道:“我去老哥,这上面怎么全是我名字,瘆得慌!你不会就天天对着我的名字白日宣淫吧!”   他愣了愣,随即忽然涨红了脸冲我没好气地大吼:“你……你真是不知好歹!”   我已记不得我是有多久没见过他羞赧的样子了,没想到今日歪打正着让我撞上了!   我颇为得趣,转过身去攀上他胳膊:“云哥哥,云大哥哥,你别恼啊,我就说说而已嘛!”   他伸手掸掉我胳膊:“你这人真是得了便宜还卖乖。”   我立即收敛起那副纨绔姿态,正襟危坐道:“好啦好啦,那你到底为什么将我名字刻在扇上?”   他欲言又止:“算了,不同你说。”   我不满地嘟囔:“喂,哪有你这样的,分明吊人胃口嘛!”   他犹豫了半晌,方才有些别扭地道:“晚上想你睡不着,就往上面刻一笔,不知不觉就刻了那么多了……”   这下轮到我的脸火辣辣地烧了起来。   随便啃了几口干粮填饱肚子,我颐指气使道:“云礿,休息好了就去牵马呗!”   他应了一声“行行行,我的祖宗”便转身没入了林中。   我环顾四周,摸出他的扇子边往怀里揣便朝林中跑去。   待跑出约莫百二十米,我得意地拿出那把扇子。   玄铁淬炼而成的扇骨冰凉透骨,在阳光下泛着夺目的光泽。我轻轻摩挲着上面凹凸不平的字迹,心中泛起阵阵波澜。   一个……   徐子方。   十七划,构成了一个娟秀的名字。   两个……   三个……   我的手心已逐渐渗出汗来。   二十三……   二十四……   远处隐约传来云礿的略带着急的呼喊。   我手颤抖起来,边数边往树林深处藏去。   五十六……   五十七……   云礿离得越来越近了。   脚底是深秋落下的梧桐叶,我已经不敢再动弹分毫。我只要挪动一步,凭云礿的功力,找到我简直易如反掌!   七十三……   七十四……   我的手颤抖着。   “徐子方,你在哪,回答我?”   云礿已经越来越近了,我几乎能听到他的呼吸声。   一百……   一百零一……   “子方,你在哪?”他的声音有些颤抖。   我望着最后那几个名字,它们就那样安安静静地躺在扇柄处,永远也不会消逝。   一百零三……   一百零四……   一百零四个名字零五笔……   一共一千七百七十三笔……   从他那日被萧落从刑场救下后软禁在深院之中,到半月前他就那样猝不及防地再度闯入我的生活,将我从鬼门关里拉回来,中间一共一千七百七十三天。   我不会记错,那一千七百七十三天,我没有一天不度日如年,思之如狂……   “子方……你在哪……我已经没有办法再失去你一次了……”他的声音中透着深深的疲惫。   我缓缓从那棵老树后面走出来。   他见了我,长舒一口气,将我拥进怀中:“你可不许再吓我,我已经没办法想象我会失去你……”   而我已是泪流满面。 第79章 找茬   约莫傍晚时分,我们终于寻着了个小县城。   “可累死我了,骨头都给颠散架了!”我迫不及待地冲进一个简陋的客栈,一屁股瘫在屋子中的凳子上。   这客栈生意还不错,厅堂内几张桌子这时都已坐了人。   云礿随后跟了进来,笑着摇了摇头:“瞧你那出息!”语气中却满是宠溺。   我使唤云礿:“快去点菜,饿死了!”   他走到柜台前微笑着道:“掌柜的,你看着办,随便炒两个家常小菜就行!”   那掌柜的见那如沐春风的一张脸,头立即点得就跟小鸡啄米似的。   待云礿返回到桌旁坐下,我有些不高兴地嘟囔道:“这都几天了,终于有个落脚处了,你也不要壶酒解解乏……”   他不咸不淡地瞥我一眼:“得了吧你,你有多少酒量自己还不清楚么?”   我见他心情不错,将凳子朝他身旁挪了挪,不服气地撒娇道:“我不管,我今晚心情好,你陪我喝嘛!”   他无奈地摇了摇头,忽然眼中金光一闪,压低了声音道:“哦?你还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就不怕喝醉了被我趁人之危?”   我愣了愣,忽然反应过来他话中的含义,脸皮顿时烫了起来。   他却不待我回答,哈哈大笑着走到掌柜面前:“掌柜的,来坛酒,越烈的越好。哦对了,有没有那种‘三碗不过冈’的?”   那掌柜贼眉鼠眼地笑了起来:“有有有,包您满意!那您看要不要我再给二位爷找两个漂亮的送您们房里……”   云礿不待那掌柜的将话说完便急匆匆打断:“唉别别别,我内人知道了又得醋上个三天三夜!”   我正想破口大骂:“死云礿你要不要点脸!”可想想又觉得这话有些瓜田李下,连忙改口:“死云礿你在那胡说什么呢!”   他斜着肩膀心满意足地拎着酒坛,走过来缓缓坐下,将我面前吃饭用的大碗斟满:“来,喝!”   我气急败坏地想踹他,他却看也不看桌子底下就轻而易举地躲开了,我一急将那酒劈头盖脸朝他泼去,他却颇为狡猾地一侧身,再次躲过了我的攻击。   然而那酒落到地上,却不小心溅起几滴,正好落在旁边一人的靴子上。   那人肥头大耳,一脸富贵相,此刻正颇为嫌弃地望着我。   我意识到自己闯了祸,连忙道歉:“抱歉抱歉这位兄台,方才忙着同友人嬉闹,一时失了分寸。多有得罪,还望海涵!”   可那男子却并不领情,大声叫嚷起来:“你们这群乡巴佬,你们知道这双靴子有多贵吗?这可是用西域上好的冰蚕丝织成的!”   我颇为汗颜:不就一双破靴子吗,我这双靴子还是我生病时颜寅亲自派人替我置备的,往大处说这还是御赐的靴子呢!   可我还是强压下内心的火气,本着和为贵的原则,低声下气地道:“这位兄台,实在是对不起,退一步海阔天空,您宰相肚里能撑船,不要为难我们!您开个价,我们赔给您吧!”   他见我一再退让,越发来了劲儿:“赔?这可是西域冰蚕丝,世间罕有啊,你赔得起吗?”   我也有些不耐烦了——爷爷我带兵打仗出生入死的时候,他那猪头仨恐怕还在怡红院里躺着没起床呢。我问:“那你要如何?”   他顶着那肥头大耳嘿嘿笑道:“嘛,也不如何,你今日跪在爷面前舔干净,爷就大人不记小人过饶了你!”   我正欲发作,却听云礿冷冷开了口。他先前一直未说话,现在却死死盯着那中年男子,目光仿佛两道直挺挺的冰碴:“再说一遍,你让谁舔干净?”   中间男子似乎感受到了云礿目光中的杀意,打了个寒颤,气势上也弱了三分:“你……你们弄脏了我的鞋子,我让你们清理干净不算过分吧!”   云礿冷笑一声,缓缓起身朝那男子走去:“不过分。伸出来让我看看,你脏了的是哪只脚?”   我被云礿身上散发出的寒气所侵袭,心中竟也萌生出几丝冷意来。   周围吃饭的客官听到动静,都纷纷好奇地扭过头来看好戏。   我知道今日那肥头大耳的傻玩意儿是占不到便宜了,但也不想将事情闹大,连忙轻轻拉了拉云礿袖子:“算了算了,也不是什么大事……”   云礿轻轻拍了拍我的手,再轻轻扯出他的袖子,继续朝那男子走去。   男子此刻也知道自己摊上大麻烦了,脸色登时白了白,眼神中惊慌难掩。   他咽了口唾沫:“都是误会,误会……刚才的事大家就当没发生过……”   云礿“哼”了一声:“你想当没发生过?我记得你刚才可不是这么说的!”说罢,缓缓从怀中掏出了“出云”。   男子点了点头,又飞快摇了摇头,随即他瞥见“出云”上那些肉眼难见的小锯齿,脸色顿时变得煞白。   他大声哀求到:“二位大侠,小的有眼无珠,饶了在下吧!”   可顷刻间,云礿已将“出云”抵到了他肥硕的颈子上。   那男子双腿一软,整个人瘫在了桌子上:“大侠饶命啊,大家都是出来逃命的,给条活路吧!”   我心中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连忙叫道:“云礿,住手!”随即我缓缓走到男子面前问道:“逃什么命,起义不是才被镇压吗?”   男子已经吓得直不起腰了,此刻见我问他问题,激动得快要跳了起来:“不……不是起义……是洋人!京城附近好几座城池已经沦陷了,京城也快撑不住了……难……难道二位大侠不是来避难的?”   我手一抖:“你再说一遍,什么快撑不住了?”   他见我情绪激动起来,吓得几乎要哭出声来:“我没骗二位爷啊,太后和洋人带兵打进来了,现在不少人都到南方逃难呢!”   我耳朵“嗡”的一声响了起来。   云礿望向我:“太后?难道她还通敌?”   我摇摇头:“我也不知道,不过也有道理,能把她从大牢里弄出来的,估计也只有那些神通广大的洋人了。”   云礿低低骂了句:“我原以为那老娘们儿只是阴险狡诈、诡计多端,没想到她居然还做出通敌卖国这等挨千刀的事!”   听到这等棘手事,我的头顿时快要炸开了! 第80章 永远   云礿拎着那男子的衣领,将之扔出门外,大骂一声:“滚!”   那男子已经吓得话都讲不出来了,颤抖着小腿真的“滚”了。   我也没心情喝酒了,匆忙扒了几口饭,也是觉得索然无味。   我与云礿忽然都沉默了,二人皆是心事重重。   夜里更夫来了几转,我却依旧目不交睫。身旁的云礿呼吸很平稳,约莫是已进入了深睡。我翻身下床,随便披了件外衣,正要出门,却又隐隐听到云礿一声长叹,回头一看,他依旧是闭着眼睛。   这些天来日日夜夜同云礿腻在一起,总觉得像今夜这样自己一个人趁着夜色漫无边际地游荡似乎已经是很久以前了。   放走了那肥头大耳的男子之后,客栈又陆陆续续来了许多人,听口音都是北方来的。   那男子说的估计是实话。   可经历了这么多,我只想安安稳稳地回老家过点小日子,养两只鸡,早上打开圈门儿放出去,晚上朝房子后面吆喝一声,小崽子们便又挨个儿排着队大腹便便地踱进老窝里……   再种点什么瓜啊豆啊小白菜啊什么的,够自家吃就行,也省得去买菜,到了饭点只要走几步路,出了家门想吃什么摘什么,草盛豆苗稀也不必太在意,反正云礿有的是能耐,总饿不着我……   可以的话再到街坊邻里随便认几个干儿子,看着他们一天天长大,心情好了买点糖哄哄他们,心情不好便拉过来指着鼻子骂一顿,过后再给人家爹妈赔个礼,也不是多大点事……   我还想做好多好多事情,想和每天和云礿看日升日落,想和他一起好好过一个中秋,想每天和他到后山那个小谭里打水喝……   可这一切都只是我一厢情愿,云礿却未必放得下身前生后那一切。   再退一步说,国难当头,我可以袖手旁观,苟全性命,但他不行。   我转过身去,斑驳星光下,他正站在不远处静静地望着我,我离他不过几步路距离,中间隔的确是万丈深渊……   我擦擦眼泪走过去,平静地对他道:“明早便启程回京吧。”   他微露讶色:“怎么哭了,又为什么突然说这种话?”   我揉揉眼睛,依旧微笑着:“没事,夜里风沙有些大而已……你很想回去的……”   他决绝地打断我:“不要再说了,功名现今于我而言不过都是浮云,而你便是我的整个天下。只要你在我身边,那些红尘俗世,名争利斗我都可以放下。没有你的那五年里我常想,要是有一天连你也不见了,那我活着究竟是为了什么,我空有一身武艺又该去保护谁?所以以后不要再去想这些不可能的事情了,或许再过个一个甲子,你先我一步去了,那时如果我还披得起金甲拿得动长枪,不用别人劝我也会自己请缨挂帅的,只是到那时估计也不会有人看得上我这糟老头子了!”   我知道他这是句玩笑话,可说得却很决然,我一时之间找不到反驳的话。   他走近我,轻轻抹了把我的脸:“怎么越大越爱哭鼻子,堂堂大丈夫却像个小娘子似的。我记得你小时候明明没那么爱哭的呀……”   我一把拉住他的手:“说实话,你听说我这几年里带兵起义时,有没有那么一点点的失望?”   他思索了一会儿,随即摇摇头。   我逼问:“真没有?”   他注视着我的眸子:“真没有。无论你做什么,我都会站在你身后支持你!”   我鼻子一阵发酸:“可我所做之事违背了你一直以来所尊崇的君臣之道……”   他忽然笑了出来:“傻瓜,如果君先不君,那身为臣子也毋须再有所顾虑。这天下理应是万千黎民的天下,而非他颜寅一个人的天下。至于这次的事情,能不能挺过去就看颜寅的本事了,我既然已经答应同你还乡,便意味着我已经放下了所有东西,外面再乱,我们平平安安地蜗居在那个小村里就好。”   我握紧他的手:“这可是你说的,不许反悔?”   他望着我,目光清亮:“同你在一起的决定,一生一世也不会后悔!”   夜风袭来,我裹紧身上的衣服,愈发朝他怀中钻了钻……   第二日我们赶了个早,原本计划傍晚时能赶到下一个落脚的小城,可途中偶然看见一个小潭,竟同老家后山那个格外相似。   我也觉得这几日舟车劳顿,很是辛苦,便与停下马在潭边逗留了一整日,直到太阳西斜,我们才猛地意识到,今日恐怕又要露宿郊外了。   云礿捡来柴火,不一会儿便生着了火。他这方面很是熟练,看来跟着沈倾城也吃了不少苦头。   跃动的火光中,他的脸忽明忽暗,嘴角却始终挂着浅浅的笑意。   我整个人挂在他手臂上,将头沉沉靠上他肩膀,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做了个梦,梦见我骑在一匹高头大马走在蜿蜒的青石板小道上,两旁是连绵的青山和潺潺的溪流,脚下还有不知名的野花迎风怒放,而云礿就在前方为我牵马。   那路不知通向何方,延伸至天边极目难穷,仿佛永远也走不到尽头……   醒来时我没睁眼,只眯了条缝,见天依旧是浓墨一般稠密的黑,而面前的篝火还冒着丝丝缕缕升腾的青烟。   我悄悄闭上双眼,却听云礿无奈地道:“醒了就别装睡,我半个肩膀都麻了!”   我夹紧眼皮,故作无赖嬉笑道:“云大侠武功绝世无双,这点皮肉苦头算什么!”   他宠溺地敲了敲我脑门,却并为将手臂挪动半分:“油嘴滑舌!你这项上人头的分量可是堪比千金……”   我心满意足地摸黑捂住他的嘴,从善如流换个姿势倒在他腿侧,继续做我的春秋大梦去了……   也不知这一觉醒来会是何种光景——也许长夜仍旧未央,也许正好日上三竿,也可能已是日薄西山……然而这一觉我睡得无比安稳踏实,因为我知道,等我醒来便是明天。   我们还有无数个明天,正是这无数个明天汇成了永恒。   执手相将,永成鸳侣,是了。 第81章 回京   天还未亮时,我便醒来了。   云礿似乎是一夜未眠。我眯着眼睛看着他,见他正拿着一块白布细细擦拭着“出云”和“闭月”。待那两把扇子的扇骨已被擦拭得通体锃亮,他将它们并排放到面前,朝着北方缓缓肃拜*。   这一拜,拜的是浩荡师恩,也是悠悠天下。   心口传来阵阵刺痛,我脑海中一片兵荒马乱,却只能继续装睡。   不一会儿传来一阵喧闹声,东方也已翻白,我迷迷糊糊睁开眼,便看到约莫七八个人正坐在我们不远处,叽里呱啦叫嚷着,虽听不清楚是哪个地方的方言,但大致也能分辨出是北方口音。   那一行人有老有少,最小的不过七八岁模样,而年岁偏大的头发已经全白了。   我望向云礿:“逃难的?”   云礿点点头:“应该是。”   如今休息是休息不成了,我们也不想多管闲事,便收收东西打算离去。谁知那一行人中却忽然跑过来一个小孩,拉拉云礿衣角,低低地道:“哥哥,饿!”   云礿见他可怜,将囊中的干粮取出一些分给他。谁知那小孩三下五除二吃完之后,却并不急着离去,而是转身指了指身后:“娘亲爹爹,饿!”   云礿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将囊中的干粮尽数给了他们,那小孩这才高高兴兴地边往回跑边叫道:“有吃的了,有吃的了!”   我叹了口气,故作惋惜:“老好人,看来中午你只能饿肚子了!”   他目光便直勾勾地盯着我背上。   我捂住行囊:“看什么看,想都别想!”   他索性不再和我多墨迹,伸手便将我的包夺了过去。   我心下一急,跳起来去抢。他顺势摸了一把我的头,得意洋洋地笑了起来。   我自觉被占了天大的便宜,不满地嚷嚷:“你干嘛,又不是摸小猫小狗!”   他眉毛愈发往上扬了几分:“你不就是小猫小狗吗?”   我气得直吹鼻子瞪眼:“不成,你占了我便宜,得补偿我!”   “好啊,你说,怎么补偿?”   “陪我回京。”   我看到他的笑容渐渐凝固在脸上。   我拉他到一旁坐下,慢慢同他讲:“你先别急,我们从长计议。”   他情绪不太好,但还是耐着性子道:“我昨天不是已经同你说好了吗,你不必再劝我了。”   我正视着他的目光:“云礿,我们都不是小孩子了,况且我相信这些道理你都懂,国难当头,大丈夫当挺身而出,我们又怎能为了儿女私情苟且偷生?待事态平息,你要浪迹天涯也好,归隐山林也罢,我一辈子也跟着你。”   他叹了口气:“可是我不在了五年,你就给我折腾出这么大动静,这次敌人更诡计多端,你还整天笨手笨脚的,跟着我只怕更是万分凶险,你让我怎么放心?”   我一听他肯松口,连忙乘胜追击:“你想得倒美,谁说我要跟着你了?我可是刚从鬼门关回来的人,知道自己小命要紧,才不要学话本中那些痴男怨女跟着你这危险人物呢。我呀就去京城随便弄个小道观,接济下逃难的人,反正我也没什么用,不如就别给你添乱了……怎么样,大将军?”   他无奈:“你下辈子的如意算盘都打好了,现在却又假惺惺来征求我意见。徐子方,五年不见,你好生狡猾!”   我知道他这是答应了,又上去缠住他:“好啊,那我就提前祝大将军旗开得胜!待打完这仗,我们就衣锦还乡!”   他侧过头在我额角轻轻啄了一下:“一言为定,等我!”   我笑:“一言为定。”   回京时身上背了保家卫国的使命,自然也不似先前那般悠闲了。我们快马加鞭,仅几个日升日落便赶到了京城。一路上碰到许许多多逃难的人,当他们得知我和云礿是明知京城即将沦陷,仍然义无反顾前往时,纷纷表示怀疑我们脑子被驴给踢了。   颜寅听说我们来了,高兴得烹羊宰牛,恨不得将半壁江山也拱手让给我们。云礿劝他:在这个节骨眼上还是不要太过张扬为好。我倒表示很理解。小顺一走,他朝中是真的没人了。他颜寅虽已当了十多年皇帝,可实际上仍然比我们大不了多少,能耐实在是有限。京城生变,他一方面得同那些洋人斗智斗勇,一方面还得防着朝中那些酒囊饭袋卖国求荣、倒打一耙,实在是苦不堪言。   恰逢禁卫军头领在又一次敌人的猛击中折了条胳膊,云礿倒算是走了狗屎运,一来就混了个不小的官职。   云礿却不这么想,他依旧觉得不服气,美其名曰:“我长得这么帅这么有能耐,当个禁卫军头领实在是屈才了。”对此我也颇为无奈,在无数次给他灌输“打仗不能光看脸,带兵也不能光靠一身武艺”的深刻思想之后,他终于是用实际行动堵了我的嘴。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那天我们离开宫中时,颜寅一直亲自将我们送到了宫门口。临别之时还依依不舍地问:“徐道长……那个……”   我看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好生害怕他那九五至尊被几句话给憋坏了,连忙道:“皇上但说无妨。”   他半晌挤出一句话:“二位……二位不辞千里来帮朕,朕甚是欣慰……朕已派人寻了……呃……寻了几个长得不错的小道姑……还望二位笑纳……”   我强压住心中的惊涛骇浪,在云礿那刀一般的目光中回绝道:“谢皇上美意……只是……只是修道之人当心中清净,恐怕要辜负皇上美意了!”   颜寅长叹一声:“也好也好……那绝色小童子道长可感兴趣?”   我差点没被一口老血呛死。   虽口口声声同云礿讲什么“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可实际上我与云礿虽回了京城,还是过着朝朝暮暮的日子。他坚持每天抽空来看我一眼,也好安我的心。我骂他整日只顾谈情说爱,一点也不将国家危亡放在心上,他倒也从来不反驳我。   这天傍晚,我又在我的小道观门口看到了一胖一瘦两抹熟悉的身影。 第82章 西窗   二人就那样背着夕阳拄在我门口,我乍一眼看过去还觉得有些陌生,待站定了仔细端详才敢确认来人正是半半和游茂炳。   游茂炳那小子正长身体,几个月不见似乎个头又窜高了一截,不过那满身肥膘却是颠不掉的;而半半今日却是脱去了往昔那几身红艳艳的袍子,穿了件素净的鹅黄衣裙,倒真有几分待嫁闺中的大姑娘样子了。   我将她们领进观内,总觉得心中有几分莫名地感慨,仔细一想才明白过来。初次和半半相遇时已是五年多前了,那时她还只是个少女,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子泼辣劲儿,相比之下现在的她依然真性情,却是稳重了不少。我虽明白她们江湖中人谈婚论嫁都讲求你情我意,媒妁之言不过是阵耳旁风,可我还是忍不住问道:“怎么就回来了,不是说要去找个北方汉子吗?再不抓紧些你可真就嫁不出去了。”   她摆摆手:“我看你病养得不错嘛,都有闲工夫当起月老来了!”   我依言笑道:“这不是关心你吗,怎么,就没一个看得上眼的?”   她叹口气:“别说了,那种鸟不拉屎的鬼地方,人影儿都见不着一个,沙子倒是吃了一肚子。”   我莞尔,没想到她一朵鲜花确实连团牛粪也找不到。我强忍笑意安慰她:“不急不急,好事多磨。”   游茂炳在一旁等得有些不耐烦了,急嚷嚷道:“大哥,快别说了,你要再揪着这茬不放的话,我姐可就要翻脸不认人了!”   我皱着眉头将他拉到一边,小声问:“她什么时候又成了你姐?你不是刚认完我这个大哥吗,还有没有点骨气的?”   他长叹一声,摇摇头:“没办法,这两个月我的吃住全是她包的。她呀,性子倔,脾气牛,唯一的优点就是钱多!”   士别多日,他惹人嫌的功夫又长进了不少——往自己头上叩“小白脸”的高帽子就算了,人家好端端一个黄花大闺女,愣是让他说成了个富婆。我手那叫一个痒痒,真想朝他那欠揍的脸上来两下,不过仔细想了想,他脸皮那么厚,打他疼的反而是我,我只得作罢。   半半边百无聊赖地环顾着院子边问:“你们俩儿又在那嘀咕什么呢?”   我笑笑:“没什么没什么,话说你们怎么回来了?”   她拍拍我的肩膀,豪气干云道:“国家有难,我辈自然当挺身而出!”   她一介女流,竟如此深明大义,我胸中热血一涌,敬佩之情油然而生,却听她不紧不慢补了一句:“哦,主要是我们盘缠用光了。”   我旧伤未愈,险些被气得吐血三升。   这天晚上,云礿约莫亥时才回来,我等他等得直犯困,不知不觉趴在桌上睡着了。他最近回来得一天比一天晚,可我也知战事紧急,他百忙之中仍坚持忙里偷闲抽空回来看我已实属不易。   我迷迷糊糊中察觉到身子一轻,知道是他回来了。我从他怀中挣脱出来,嘟囔道:“我自己走,又不是小孩子!”   他颇为嫌弃地放下我:“还说不是小孩子,口水都流了一身了。”   我低头一看,立即羞红了脸。   他从怀中掏出手帕,细细地将我脸上的印记擦掉,柔声道:“以后若是困了就自己先睡,不必等我。”   我笑道:“好啊,等你这话许久了。以后你若是没时间也不必赶回来了,省得还扰人清梦。”   他愣了愣,似乎心里很是煎熬。   我抬头望着他,斑驳灯火下,他微微皱了皱眉头,眼中漾着一汪愁绪。我垫脚起身,轻轻啄了啄他嘴角:“没事,以后咱俩时间还长着呢,也不在乎这一朝一夕的,省得现在看得久了将来反而生厌!”   他闻言,将我死死搂在怀里,声音很低很低:“对不起……”   我轻笑:“这有什么好对不起的,难不成你在外面找了小白脸?”   他回应:“在我心中哪个小白脸比得上家里这一位呢?”   他这话可真真实实是颗糖衣炮弹,堪堪砸在我心窝上,我满心欢喜地替他斟了杯茶,送到嘴边:“大将军奔波劳累一整天,末了还得费尽心机净想些甜言蜜语哄着我,快喝些茶好好歇歇吧!”   他却并不领我的情,将茶盏推到一边,注视着我的双眼缓缓道:“答应我,等我,不会很久的!”   我这一生听过千千万万的承诺,唯这一句分量最重,那上面承载了一颗赤诚的真心与一生的托付。我笑容僵在嘴边,良久缓缓牵上他的手:“我信你,我会等你。”   影影绰绰的烛火中,他的面庞在我眼前缓缓放大。他嘴唇甘甜,软软地唇瓣有些流连地缠绵在我唇齿之间,我用力回应着他,暗自想道:我等你,一生一世。 第83章 寻事   之后接连几天果然如我所料,云礿连面也没露。战况愈发紧急,听游茂炳讲,洋人最近就像打了鸡血一般,每天都要发起一次强攻。我军一方面要加固城墙,一方面还得将进攻打退,实在是疲于应付那群洋鬼子。   而我也没闲着,消息经过半半等人的散播,不少难民都前来投奔青羊观,小道观里一夜之间挤满了老老小小,而我身为道长,理所当然地挑起了大梁——大到传道解惑,小到观中柴米油盐、一粟一粒都得由我亲手操办。   世道愈来愈乱,能逃的百姓全都逃了,剩下的不少都蜗居到了我这小道观里,我成了这小型避难所的所长。每天从鸡没叫我便起床,常常忙得晕头转向,直到更夫来了几转我才休息。忙着忙着一天就过去了,云礿第几天没来看我我也给忘了,只是在百忙之中仍常常偷出一点空闲来,想想待这阵子过去了,我与他便也可衣锦还乡了。每每想到这儿,便觉得现在的苦与今后的甜比起来都不算什么的。   约莫过了快十天半个月,平静的生活终于是泛起了波澜。说来也巧,或许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我那日正好心慌得很,手脚一并发软,连站也站不稳,我只得将手头上的事情交给半半操持着,自己走进卧房小憩一会儿。   醒过来时大概是傍晚,我听闻观中院子里传来一阵骚动,连忙起身出去察看。刚出卧房门,我便被老妈子悄悄拉到柴房里。   前些时日我和云礿离开京城时给了老妈子一大笔钱养老,如今老妈子听闻我们回来了,主动请缨来观中帮我,我身边正好缺人手,自然是乐意得很。   我纳闷儿:“怎么了,一惊一乍地?”   她压低了声音:“外头有个人,找你的,看起来不是善茬……”   我有些好笑:“每日找我问道的人那么多,有什么好紧张的?”   她支支吾吾地道:“这……问外那人跟那些不一样的……”   我听出她话里有话,连忙问道:“到底怎么了,但说无妨!”   她这才叹了口气:“外面那人……看起来像是寻仇的,他执意要见你,还说什么你若是不出去,他便屠了整个道观……”   我倒吸一口凉气,随即有些愠怒:“这么大的事,你是还想要瞒着我?”   老妈子有些委屈:“我……我也是担心你出事……”   我知道我语气有些重了,叹了口气:“是祸躲不过,我是这儿的道长,总不能拉上整个观的人为我陪葬吧。我先出去看看。”   老妈子欲言又止,我拍拍她的肩膀,走了出去。   还没行至外院,我便听到游茂炳铿锵的大喝:“拿小孩子要挟人,你算什么好汉?”   半半的声音也冷得像冰碴一样:“他要是是个好汉,就不会做出欺师灭祖那等丧尽天良之事了!”   我暗叹一声,该来的总归躲不过。不过也好,确实得找个时候将陈年旧账都清一清了。   缓缓走进院里,果然便见来人一袭白衣,左手持扇,右手还捏着一个孩子的脖颈。那孩子不过三四岁模样,头发都还有些稀疏,因为无法顺畅呼吸小脸涨得通红,连哭都不能完整地哭出来。   周围还稀稀疏疏站了几个人,也都是躲在香炉和柱子后面看热闹,剩下的人估计更是早跑得没影儿了——看样子,那孩子应该是个孤儿。   我大喝一声:“梅良信,你要找的人是我,放了不相干的人!”   半半见我出来了,低声道:“你怎地出来了?他本就是冲你来的,你现在送上门来不就正遂了他的意么?”   我笑笑安抚她:“无妨,我们那么多人,还怕他一个不成?”   梅良信这才慢悠悠开口冷笑道:“萧大将军,不对,徐道长,没想到云礿居然没死,更和你关系匪浅,早知如此我那日就不该放了你。”   我笑着回他:“好汉不提当年勇,现在来追悔往事又何用?不如想想怎么保全自己吧,欺师灭祖、叛国通敌,你现在可是过街老鼠,江湖中人都恨不得将你碎尸万段,你居然还敢出现!”   他笑容缓缓凝固在脸上:“这就不劳你费心了,不过有你做把柄,云大统领却恐怕是再也威风不起来了!”   虽然早已猜到他的目的,但我还是不免心惊。确实,若单打独斗云礿绝不会怕他,可我若被他抓了去,云礿定然会有顾虑……   他哈哈大笑:“徐道长心忧万民,恐怕不会眼睁睁看着一个三岁孩童惨死在您道观中罢。”   我望了半半和游茂炳一眼,他们都下意识摇了摇头,示意我不要过去。   我现在是进退两难,让我眼睁睁看着那孩子死在我面前,我定然是做不到的;可我若是从了梅良信,云礿势必会受牵制,到时候会有更多的天下苍生因此而丧生。   幸而这些年来我经历了太多,如今大难临头我反而出乎意料地镇静。远水救不了近火,先将孩子救下来,之后的事之后再去考虑;况且现在观里能打的就只有半半一个,就算不救孩子我也不一定能保全自己。我略一思忖心中便有了答案。   我缓缓向他走去:“放了孩子,我乖乖跟你走。”   他闻言,皱着的眉头缓缓舒展开来:“徐道长果然识时务。”   我懒得和他废话,只冷冷道:“放人!”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将那孩子扔给了半半。游茂炳瞅准时机,举起长枪朝他刺去。然而我却知道,以他的身手定然是敌不过梅良信的。   果然,梅良信仅仅一招便挡去了他的攻势,还飞起一脚将游茂炳踹到了地上。   游茂炳骂了声娘,费力地爬起来想要再战。我望着他那迟缓的动作,叹了口气,心道:这小子要再不减减肥,迟早要被他那一身肥肉拖累死!   我伸手挡住游茂炳:“不用费力气了,这里的人都不是他的对手。打点好观中事务,等我回来。云礿来了的话……让他不要轻举妄动,中了敌人的计。”   说罢我环视了一眼这小小的道观,随即走向梅良信,颇有几分“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的意味。   梅良信勾起嘴角:“看吧,最后看几眼,不然就得留到下辈子了!”   我眯起眼睛看着他,懒洋洋地道:“你话怎的那么多,我同你走便是了!”   他也不愠怒,一甩衣袖:“那最好,别耍什么花招!”   我心里很苦。就算我想耍那也得耍得出来啊,我徐子方靠一张嘴皮子闯天下,其他什么本事都没有废人一个,再加上这道观里不是老弱就是病残,唯一一个能打的还是女流……担心我会耍花招,他未免也太高估我。   我暗叹道,云礿啊云礿,现在倒好,你的仇家来寻上了我,还想拿我当人质,我可真是被你害惨了!   然而想什么便来什么,梅良信前脚刚踏出观门,一袭白衣接着便施施然从天而降。梅良信下意识侧身,躲过了飞来的折扇,然而下一秒却被一抹飞来的银光击中了左肩。   随即空中才悠悠传来一声轻笑:“梅良信,谁给你的狗胆,敢到这里撒野?” 第84章 自行体会   云礿来了,我平安了。   这是我的第一念头,处于一种对他的本能的信任与依赖。   梅良信脸色极其难看,咬牙切齿地道:“徐子方还在我手上,你能拿我怎么样?”   云礿只淡淡地睨了他一眼:“你可以试试,你当真我使暗器从来不用毒么?”   梅良信道:“要是我放了他,你不给我解药呢?”   云礿用一种我从未见过的眼神死死盯着他,一字一句地道:“此毒七步封喉,你没有选择!”随即又补了一句,“还有,不是谁都像你一样言而无信,卑鄙无耻。”   被云礿用这等字眼形容,饶是梅良信脸皮再厚,此时脸也绿得跟条黄瓜似的。他看了我一眼,缓缓移开搭在我颈边的扇子。云礿见状也松了口气,一把将我拉到身后,询问道:“还好吗?”   我点点头:“放心,没受伤!”   梅良信打断了我们的腻歪:“人也放了,解药呢?”   云礿依言从怀里掏出一个瓶子,扔给他:“还不快滚?”   他将瓶中药丸一口吞了下去,撂下句“走着瞧”便愤愤离去了。   我问云礿:“就这么放他走了?”   云礿拉着我左看右看,心不在焉地道:“这是我与他的个人恩怨,帐早晚是要报的,但不是在这儿,以免伤及无辜。”   我被他看得浑身发毛,连忙道:“我没事儿,走啦走啦别看了,先进屋去!”   他拍拍我的背:“没事儿就好,可吓死我了。”   我心里顿时又像灌了蜜一样甜。   刚进院子,我便察觉到气氛有些不对劲儿。游茂炳满脸狐疑地望着我们,半半则满脸复杂地站在一旁。   云礿见着半半,手脚顿时僵了僵,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地杵在那,半晌才挤出一句:“林姑娘,真是……好巧啊!”   半半也尴尬地回了一句:“陈……云公子,别来无恙啊……”   我夹在中间,简直快要被这诡异的气氛挤出水来了,连忙打个哈哈:“大家都累了,今天辛苦了,早点睡吧!”便拉着云礿进屋去了。   “怎么,见着老情人高兴不?”我给他倒了杯茶,笑着望向他,果然见他脸上的笑容逐渐僵了下来。   他恨恨地朝我腰上掐了一把,疼得我嗷嗷直叫:“才刚救完你,立马就反过来咬我一口?”   我嘟囔道:“还不都是你惹的仇人……”   他埋怨道:“刚刚是不是吓傻了,自己也不知道跑。那畜生都答应放人了,你还魂不守舍地站他后面……”可还没埋怨完,便又忧心忡忡地补了一句,“你这呆头呆脑的样子,让我怎么放得下心?”   我正要回答他,忽然见他用手捏了捏肩膀。我走到他身后,轻轻替他揉起肩膀。他绷直的身子缓缓放松下来,却依旧不依不挠地教训道:“我可没同你开玩笑,梅良信那人是出了名的没良心,你嘶……你下手怎么没轻没重的!”   我满意地收了手:“差不多得了啊,我爹都没你话多!”   他皱起眉头:“我这是为你……”   我打断他:“得了得了,我看你现在是权利越大义务越大,大大小小的事都要操心一通,马上就要从云大统领晋级为云大师了是不?”   他闻言一愣,脸上神色笑容缓缓凝滞。我见他脸色不对,以为触了他的逆鳞,连忙解释道:“我开玩笑的,你也别放在心上……”   他眼珠一转,又恢复了笑容,指了指肩膀:“酸,别停!”   我简直掐死他的心都有了,却赫然瞥见他脖颈处有一道淤青,轻轻一碰,他立即“嘶”地吸了口凉气:“你下手都没分寸的么?”   我气全消了,有些心疼地问道:“怎么弄的……”   他见我当真了,又恢复了以往大大咧咧的模样:“你放心,暂时还没人伤得了你夫君!这是盔甲磨的,我三天没卸甲,骨头都快被压散了……”   我放缓了手中的力气,轻轻地一下一下小心翼翼替他按着肩膀。   他舒服得眯起了眼睛:“还不错,好手艺!”   我趁机邀功:“怎么样,我徐子方贤惠吧,上得了厅堂,下得了厨房,还会给你按肩膀!”   他撇了撇嘴:“还算贤惠!”   我不服气:“你这是什么语气?”   他立即作无辜状:“我是真心夸你贤惠啊。”   我闻言心花还没开完,却听他继续补了一句:“闲着什么都不会。”   我反应过来他话中的含义,气得手上一施力,直直朝他脖颈处掐去。   那想他这次却是叫也不叫一声,大笑道:“哟,你还来劲儿了是吧?”随即一伸手,顺势将我手臂往身前扯去。   他一介习武之人,我哪经得起他折腾,一个重心不稳立即跌到了他怀里。   他神色愈发得意起来,我立即意识到自己中了他的计。   他擒住我双手:“哟,徐道长,刚刚不是还挺能吗?还敢不敢骂我是和尚的?”   我大骂:“死云礿你放开我!”可他的手却像一把钳子般死死钳住我,让我动弹不得。   我浑身上下只有一张嘴能自由活动,索性便不再估计太多,破口大骂:“你这臭流氓,还不放开我!”   他斜起嘴角笑笑,低头咬住我的嘴唇,我浑身血液顿时齐齐朝大脑汇集而来。   所幸他只是蜻蜓点水般啄了一下便抬起了头,似笑非笑地望着我:“够泼辣,我喜欢!”   我算是被他折服了,只能缴械投降:“快放我下来,让别人看到多不好!”   他一脸无所谓道:“大晚上的,这儿又没有别人,你怕什么?”随即却又凑得更近了些,“刚刚不是还骂我是和尚吗,要不要试试贫僧这颗心到底清不清净?”   我脸颊火辣辣地烧起来,简直快不能正常思考了,只一味地反抗道:“你说什么胡话呢,快放开我!”   他低低笑起来,不等我回答便又蛮横地低下头堵住了我的嘴。   我只觉得呼吸困难,大脑一片空白。 第85章 恳求   我眯起眼睛,望着他羽扇般的睫毛,忽然想到文人墨客们常说的一句话——“温柔乡是英雄冢。”   他那般将我捧在手心,让我如何再将这份儿女情长抛诸于脑后,再去管什么家国天下呢?   从出生那一天起,我便已注定了是他的人,此生此世是再也放不下了。   他的手缓缓移到我的襟口处,我深吸一口气,颤抖着手扶上他的肩膀,却听门口传来“哐啷”一声。   他手上的动作戛然而止,我也尴尬地愣住,望向门口。   游茂炳脸红得跟个熟透的柿子一样。他费劲儿地爬起来,拍拍屁股,朝我讪笑两声,趁云礿脸还没完全变黑,便一溜烟地跑了。   随即我听到走廊尽头传来一声暴怒的吼叫:“林半半,说好的活春宫呢?!”   云礿咬牙切齿地从我身上爬起来,黑着一张包公脸朝门口走去。我担心他脑子一热做出什么事儿来,连忙问他:“你去干嘛?”   “磨刀,宰猪。”他回答得格外言简意赅。   “大哥,算了算了!”我几乎要抱上他的大腿了。   他走到门边轻轻将门关上,叹了口气:“等过段时间事态平息了,我一定替你好好教育那兔崽子。”   我悻悻地笑着,他也收敛了神色,正襟危坐:“玩笑归玩笑,今天还好我来得及时,不然你又免不了吃一番苦头了。”   我朝他拍拍胸脯:“我这不是还完完整整在这儿吗!”   他没理会我,自顾自说到:“当初我就不该再将你带回这龙潭虎穴……”   我板起脸来打断他:“云礿,你怎么又说这种话,这是我自己选的路,无论有多凶险我也会将它走完。况且若是我们就这么回去养老,那多没劲儿啊,现在也没什么不好的……况且这泱泱天下就像一盘散沙,总得有人来挑起大梁。你满腹文韬武略,背负一身武艺,你不下地狱谁下地狱?既来之,则安之,别瞎想了!”   他叹口气:“都道‘温柔乡是英雄冢’,最近好些天没回来,今日见着你,倒真教我一刻也不想走了。”   我朝他腰上拧了一下,他吃痛地叫道:“怎么净学些姑娘家的作派!”   我瞪了他一眼:“谁让你成天胡说,你的喜欢太昂贵,分一半给我便行,多的我可消受不起,另一半还须留给天下苍生。战事未平,可不许你想这些有的没的!”   他无奈地摇摇头:“知道啦知道啦,家国一面,你独一面,行了吧?”   我满意地点点头:“这还差不多,时候不早了,快睡觉吧。”   他解了衣服躺在我身旁,脑门一热,忽然开口:“不成,我还是不放心你,梅良信定然不会善罢甘休的,明日我须亲自去找颜寅,让他派重兵把守青羊观。”   我翻了个身,大声嚷嚷:“我的哥啊,我又不是瓷娃娃,你还真是把我当掌中宝供着啊!你放心,我福大命大,没事的。”   他却坚持自己的想法:“且不说你对我有多重要,要是没了你,我还怎么活——即便是这一整观的老弱病残,颜寅也总得派点人来看护着!”   我拗不过他,只得由他去。   他吹了灯,我有些僵硬地躺着。不过预想中的那些事情终于是未发生,他睡下后没多久,我身边便传来了均匀的呼吸声。我心知他这些天来日夜奔波操劳累着了,替他掖了掖被子也不再扰他了。   第二日起来时,云礿已经走了,我颇为不满他这派凡事不声不响的作风——这一走估计又是几日不见了。   经昨日一闹,整个观中都弥漫着一股子紧张的气氛。游茂炳那小子还整日瞎念叨什么“山雨欲来风满楼”,搞得观里人心惶惶。   约莫正午的时候,我收到了封信,读到一半时门开了。   我还正纳闷儿哪个没教养的小崽子门也不敲就乱闯,随即便看到李公公踩着小碎步进来了。   我眼皮突突直跳,忽然才想起今早翻老黄历,正好看到“诸事不顺”四个字。   颜寅一身便装,挺着他那瘦巴巴的小身板走了进来。我正要跪,李公公抢先一步拦住我:“徐道长毋须多礼,今日岳公子是同来同您叙旧的!”   我心道,你可拉倒吧,我陪他叙过那么多次旧,哪一次不是差点就把自己给赔进去了。况且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我忽然觉得我现在最大的敌人不是洋鬼子,而是这位倒霉皇帝。   思来想去害怕折寿,我最终还是朝他欠了欠身。他朝李公公一挥手,李公公识趣地退到门外为我们守着风声。   我开门见山:“皇……岳公子有何吩咐但说无妨!”   孰知他并不应我,只是转头看了一眼紧闭着的房门,随即缓缓朝我屈膝跪下。   我如遭五雷轰顶,只能呆愣愣地望着他。跪在我面前的,是万人之上的九五之尊。   我腿一软,“扑通”一声也给他跪了下去。   颜寅见状,愈发一副悲天悯人的模样,两只眼中盈满了泪光,长睫一抖,竟还扑簌扑簌流下泪来。   我是彻底懵了,只能手足无措地呆跪着,与他四目相对,两两相望——他皇帝大爷要跪,草民可以陪他跪,可若要我陪他哭,老子真的哭不出来啊!   我心里很苦,这倒霉皇帝是上天派来折磨我的吧!   我战战兢兢地伸手替他抹了抹脸,他一把抓住我的手,愈发泪如雨下。   我简直想以头抢地,就此以身殉国。   良久,他哭够了,才颤抖着声气说:“徐道长……这次……您可一定要帮朕啊……”   他没一张口就要贫道老命,贫道甚欣慰,连忙将他扶起来:“皇上言重了,快先起来说话,莫要折煞贫道!”   孰知他还来劲儿了,非要同我对着干,执拗地抬着一双婆娑泪眼望着我,倔强地道:“道长若不答应朕,朕便不起来!”   我无奈地扶了扶额:“贫道既然同云礿回来了,便已抱了以身殉国的觉悟,更不用说什么帮不帮皇上了。”   他闻言,两眼立即放出光来:“徐道长此言当真?”   我一个头顶两个大,就凭这堪忧的智商,他究竟是怎么做到平安当了那么多年傀儡皇帝的? 第86章 夜阑   我使出吃奶的力气将他从地上“扶”起来,无奈道:“皇上,我先给您看封信。”说罢,我从袖口中掏出一张还未折好的信纸。   “这是萧落几日前托人捎给我的。”   果不其然,听到“萧落”二字,颜寅眉头深深皱了起来:“萧落,那个孽障又要干嘛?”   我叹口气,却也无可奈何,毕竟萧落曾经意图谋反,而后颜寅又被迫放虎归山,这整件事必定成了颜寅的一块心病。而今这个节骨眼儿上,我忽然拿出一封曾经的乱臣贼子的信来,他颜寅心里不慌才怪。   我尽力安抚他:“皇上切莫趁早下定论。萧落托书于我的确不假,可我与他之间的恩怨早已两清,我们自上回的事情之后便再无瓜葛,皇上不必担心我们另有所图。信上说,他听闻京城告急,已将所有家底盘出,用于抗战赈灾、充盈国库,待他这几日打点完一切,定快马加鞭赶赴京城……”   我望着颜寅欲言又止的样子,叹了口气:“皇上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从小便长在深宫,虽然经历过常人无法经历的事,也吃了不少的苦头,可终究有些事是深宫中的尔虞我诈教不会您的。没有见过天灾后十室九空的场景,就永远不知道这世上还有多少人等着自己去拯救。我以前曾同云礿到过一个村子里,那里每家每户十几口人,一顿就只吃三四个山芋。云礿提出来免费替他们画一幅画像,他们全都高兴得进屋梳洗打扮,可就连那水,也是分几次从井底捞上来的泥水……”   他认真地听,我便不厌其烦地讲:“这天下总该由一些人撑起来,否则大魏早便成了一盘散沙,被风吹散至天边。我与云礿都希望有朝一日天下大同,人民平安喜乐,没有饥荒战乱……因此外敌不退,我与云礿便必定会坚守在前线,哪怕以身殉国,亦在所不辞。我想同我们一样的人还有千千万万,萧落也是其中一个,那日在朝堂之上他袖中的毒针若不扎在我手上而是扎在您身上,且不说孰胜孰负尚未可知,至少他有能力全身而退,可他为了救我不惜以身犯险……”   也不知道颜寅听进去没,他摇了摇头:“不是朕不相信道长……只是萧落他……”   我有些急了:“皇上,贫道愿以项上人头担保,萧落若有二心,贫道愿以死谢罪!”   颜寅知道他拗不过我,却也不想妥协,只道:“此事还需待朕细细思量,念在徐道长的份上,朕倒也愿意给他一个改过从新的机会。”   我听不出这是真心话还是客套话,不过转念一想,我也不必如此急切地想要得到他的认可。他颜寅现在只不过是一个纸老虎,明眼人都看得出他已是强弩之末,或许时运不济还将成为亡国皇帝,哪还有先帝在时的威风。   可“义”字当先,该帮他只要他还一日是一国之君,我与云礿便当一日效忠于他。   他仿佛猜到了我的心思,仿佛想要证明自己似的,有些急切地抢先道:“徐道长,对于你,朕如今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了。如你所见,朕身边权力先前已被太后架空了大半,剩下的大臣逃难的逃难,殉国的殉国,能用之人几乎已经不复存在,朕现在真的只能靠你和云统领了……”   我咀嚼着他这番强调多次的论调,真心也好假意也罢,至少的确说得很悦耳。   他打开窗户,京城之中几点阑珊的灯火恰好映入眼帘。他长长叹息一声,眼中泪光闪烁,颤抖着声音道:“徐道长,不瞒你说朕有预感,这番朕恐怕是熬不住了……朕从小养在深宫,吃着大魏的米,喝着大魏的茶,过着锦衣玉食的日子,而今若是有幸殉了这大魏江山,也不失为一件幸事……如若真有那么一天,还望徐道长同云统领一起替朕收复河山,完成朕未完成的夙愿。”   我闻言大骇,觉得这皇帝是不是脑子打仗打坏了,这等话都说的出来。可一时间心中却也五味杂陈,不知道该如何应,最后也只点了点头。   他用手抹了抹眼睛,有些释然笑得:“如此,朕便放心了。”   他关上窗子,我知道他该说的话都说完了,剩下的顶多便是交待些琐事。果然,他又恢复了正常语调:“昨日之事朕听说了,江湖之事朝廷也不能过多插手,朕能做的便是再安插一些兵力在这观中,而徐道长亦应自己保重。”   我领旨谢恩,他忽然又转了神色:“徐道长,我可否再向您打听一些私事?”   听他以“我”自称,我感到有些不习惯,心中一动,大抵已猜到了他口中的“私事”。   果然,他幽幽开口:“徐道长,还望您能如实相告,季檀他……现在身在何方?”   我知道该来的终究躲不过,只能搪塞道:“季大人的行踪……恕贫道不能透露。”   他叹了口气:“十多年前阿檀将我从刺客手中救下来,一方面出于感激,一方面出于好奇,我将他留在了身边,而这一留便是好几年。后来我又将他安插在萧落身边当细作,我不得不承认这是一个明智的选择,阿檀将我交给他的任务完成得十分出色,可他心中对我的恨也越积越深。有一件事情只有我自己知道,我一生中最后悔的事情便是亲手推开了阿檀……他走后那几年中,我望着这浩浩荡荡的河山,忽然觉得,若能用这一半江山换阿檀重新回到我身边,或许也是一笔划算的交易。可惜他最终还是弃我而去了。”   他站在皎皎月光下,修长的身影劈开惨白的空气投下一个黑色的影子。   我忽然想知道,我不在的时间里,云礿是不是也是这般对着月亮思念我,将茶杯中的落寞一饮而尽?   我轻咳一声,勉强笑道:“皇上不必太过自责。小顺他其实并不恨您,他同贫道说他只不过是厌倦了官场上那些明争暗斗、厮杀火并,想找个清净地方安心享几年清福。他现在具体身在何方贫道也不可知,然而他现在却是确确实实活得很自在的。他临走前让我给皇上捎一句‘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他现在已经过上了最好的生活,希望皇上也早日放下过往,专注于眼前的路。”   颜寅怔住,喃喃地念叨道:“‘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如此……最好……”   趁着月色,我将他送出了观外。   远方烽火台上还亮着几点通明的灯火,我知道浩浩长空下,有人的视线劈开重重无边的黑夜,抵达我身边。 第87章 惊梦   送走颜寅后我便径自回去了,前些天梅良信来寻事,我这些天心里都紧绷着根弦,害怕无人时他真来取了我性命。毕竟云礿还等着我去白头偕老,可不能便宜了梅良信那畜生。   可现在转念一想,却又觉得自己的担忧有些可笑。时至今日,我所经历的已经是昔日的我所无法想象的了,无论是在江湖或是庙堂,我的经历写下来都能成本话本了。我生命的厚度已是寻常人的几倍,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罢了。   回去后我便躺下了,劳累了一天,我几乎是刚沾着枕头便进入了梦乡。   梦里许许多多的人像演戏般地来我生命中走了个过场,曲还未终却又匆匆下了台。我梦到阿哲那日在集市上那双倔强的眼睛;梦到季檀爬在梅花树上朝我递梅花;梦到我爹爹用纸和竹片糊风筝给我玩;还有夕阳西下时,老石那沧沧凉凉的歌声久久回荡在广袤的塞野里……   还有许许多多的人,颜寅、半半、游茂炳、萧落……他们现在仍在我身边,却也迟早有一天会离开。   过了许久,我梦到一片青青的草地,上头坐了两个小孩,一个白白净净,像个玉娃娃,还有一个看起来精灵古怪,脸上脏兮兮的,像个花猴子。白皙点的那个小孩我再熟悉不过,那是云礿,或许是其父的严苛导致他过早地成熟,他总是不苟言笑,只远远地望着一旁的小孩在一旁踢“蹴鞠”。那并不是真正的蹴鞠,真正的蹴鞠只有王公贵胄家的小孩子才有幸踢得上的,那只是我父亲随意用竹片编假蹴鞠。而旁边那小孩我看了许久才恍然——这不正是小时候的我吗。   云礿想来是不屑于同一群乳臭未干的小破孩玩闹的,我不明白为何也我不愿与其他小孩一同玩耍,兴许只是单纯地很依赖云礿的气息。云礿身上很好闻,总是有股青草香,而其他小孩包括我就不一样了,整天泥坑里滚沙里爬的,浑身汗味嗖味什么味道都有。   我与他并肩躺着,他从不主动与我讲话,只当没见到我,我也不敢朝他搭话,我们便那样沉默的望着别处。不知不觉天便黑了,再抬头时,踢蹴鞠的小孩儿们也散了,渺渺夜空之下只有我和他。漫天繁星聚成一条横跨天际的大河,露珠也渐渐升起来了。似乎每一株青草上都凝了颗露珠,那露珠上也都倒映着天空中的璀璨星河。皎皎星辉轻轻笼在我们的身上,像一副美丽的幻影,而他脸上也有浅浅的光。   我翻个身望着他,他的脸庞真好看,像是玉捏成的一般。我满心欢喜地想,要是我以后长大了娶妻生子了,一定得找一个同他一般的。我忽然生发出一股冲动,想去摸摸他羽扇般的睫毛,他却似乎看透了我的想法一般,起身睨了我一眼,淡淡地道:“回去吧,天黑了。”   没能触到他的睫毛,我有些失落,随即却欣喜他主动同我讲话了。我跟在他后面走啊走,却忽然走进了一片雪地里,周遭景物都变了,他也长成了大人模样。   我有些疑惑,忽然喉咙一紧——是那个梦。我已记不起有多久没做过这个梦了,这似乎是再次和云礿相遇之后第一次做这梦。一股不详的预感涌上心头。我拼了命地想喊他,嗓子却干得说不出话来。   一把剑将他肩膀贯穿,我觉得五脏六腑都难受得厉害。先前做这梦时,白衣男子与我而已不过是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可如今让我眼睁睁地看着云礿受伤,我怎能不肝肠寸断……   一声“云礿”终于脱口而出,我惊坐起来,见有人一袭白衣一人正蹲在我床尾,有些莫名地看着我。   我衣服都被冷汗浸湿了,如今见到他还好好地站在我面前,不禁长吁了口气。   “做噩梦了吗,脸色不太好?”云礿走到我身边,将我轻轻搂在怀里。   我点点头:“我梦到你受伤了……”   他闻言,神色有些复杂,却仍旧笑着安慰我:“只是个梦而已,梦都是反的,不必当真。”   他这是在安慰我,毕竟大敌当前,定然不可打退堂鼓。   我想告诉他这不只是梦,可想了想,我连自己都说服不了——这确实只是个梦,单纯一个梦确实不能说明什么,兴许只是上次梅良信来闹事之后,我太过紧张了。   他摆摆手,示意我不要再去想了,随即问道:“见过颜寅了吗?”   我点点头:“你让他来的?”   他淡淡地道:“我只是告诉他你有危险的事实,亲自过来是他的决定。”   我点点头,继续问道:“昨天不是刚过来过吗,怎么今晚又来了。”   他轻轻笑道:“想你了,顺带过来看看。”   我撇了撇嘴:“不信。”   他叹了口气,神色变得认真起来:“好吧,不逗你了,我这次是回来请假的。”   我无奈地一摊手:“好吧,几天?”   他很实诚地回答:“不知道。”   “最近战况如何?”   他脸色有些凝重:“京城情况远比我想象得差。我们现在是四面楚歌,城中也已经接近弹尽粮绝了。颜寅如今正想办法从其他地方掉粮食过来。”   我皱了皱眉头:“西洋军千里迢迢奔赴我国国土,想必不会带太多人马,我们理应不会奈何不了他们?”   他苦笑:“问题就在于西洋人太狡猾,有外部粮草供应,便打算将我们困死在这城中。近日来,他们频繁朝我军发动进攻,却不正面同我们碰撞,每次却只派一小部分人马,我军烦不胜烦,却也无可奈何。送出去的情报也都被地方尽数拦下……”   “那确实有些棘手……”   他继续道:“京城经不起他们消耗,我又分身乏术,担心顾此失彼。不过这样耗着也不是办法,还是得寻一时机,我悄悄带人马出城去,打他们个措手不及,将他们老巢给端了。”   我点点头:“这些事没人比得上你,你小心行事便可。萧落应该再有几天就到了,到时候你也能轻松些。”   淡淡的月光从窗格里洒进来,他的脸庞有些阴郁,眉宇间萦绕着浅浅的愁。   我知道他有心事:“云礿,咱俩也算老夫老妻了,你有话直说便可。”   他苦笑:“果然瞒不过你,我确实有事情要同你商量。” 第88章 旧情   望着他那副忐忑不安的模样,我心中大致已有了轮廓,柔声问道:“但说便是,你还有什么事是不能同我讲的么?”   他将我的手握在手中,低声道:“前些日我奉命去宫中抓人,可太后已经没了踪影。近日有消息传来,说在边关发现了她的踪迹,我已派了数十名高手去抓她,誓要将她缉拿归案……你不会恨我吧……”   我打断他:“照你想的去做就行,不必有所顾虑。她叛国通敌,罪无可恕,理应被千刀万剐……只是……”   他点头:“嗯,我明白,不到万不得已,我让手下尽量给她留个全尸。”   我长舒了口气:“我与她虽只有数面之缘,可不说至亲,也曾将她作姑姨看待,而今不得不大义灭亲,却也总存点私心,若她到了阴曹地府知错能改的话,兴许还能同爹爹再续前缘。”   云礿话间也多了几分感慨的意味:“你爹爹大概也是真心待她的,只可惜……物是人非事事休。”   我靠在他胸前,喃喃道:“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过去的事也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他目光也变得缥缈起来:“是啊,那些往事也只有他们知道。有的时候我在想,要是我那天没有在集市上看见你,我们是不是会就此错过?”   我笑道:“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若是没碰见你,或许我不久后就找个好姑娘成了家,与她生儿育女,到乡下垦两亩荒地,丰衣足食,这一生就平平淡淡地度过……”   他故作不悦:“怎么,后悔了?现在走还来得及,免得整日跟着我提心吊胆的,难保哪天还小命也丢了!”   我白他一眼,嬉笑道:“瞧你那小心眼样儿!”   他学模学样地道:“瞧你那白眼狼样儿!你云哥哥救了你那么多次,现在居然还念叨着要找姑娘生孩子。”   我从没见过那么难缠的人,连忙打发他:“快走快走,不和你贫,战事间不容发,你还有闲工夫在这儿磨嘴皮!”   他这次依依不舍地放开我,道:“那好吧,天色还早,你再睡会儿,我就先回去了。”   我道声“保重”,探头吻了吻他的嘴唇。他白皙的脸庞飘上一抹红晕,随即匆匆离开了。   我睡不着觉,便到我爹灵位前上了一柱香,希望他在天有灵不要怪罪我。   人生之事,难过却无可奈何。情放一边,义放一边,有些事,我不得不做。   一回头,见游茂炳站在门外,惨白的月光拉出一条斜斜的影子,他盯着我的眼睛说;“大哥,你有心事。”   我笑笑:“世间众生皆有七情六欲,有所求便生烦恼。”   他若有所思:“如何才能了无牵挂?”   我走近,拍拍他的脑袋:“唯傻子一生,心中明朗,了无牵挂。”   他苦笑:“在大哥心中,我或许永远都是长不大的小孩罢。”   我不答反问:“你很想长大吗?”   “别的不说,至少想像你们一样独当一面。”   我知道他有话,便只微笑着看着他,果然,不待我接话他便继续道:“我以前同您提到过,我在老家有一个思慕的姑娘。可我没说的是,那姑娘从来没有正眼看过我一眼,也对,世间那个姑娘会看得上我这样其貌不扬还一无是处的混小子呢?”   我笑笑:“再过几日,必有大战,到时你跟我走。”   他闻言,眼里放出光来:“就等您这句话了,我这几日在这小破观里,成日干些家务活,都快闲出霉来了!”   我往他脑袋上敲了敲:“这次要打的是洋人,你真以为是小孩子过家家么?给我打起十二分精神来!”   他昂首挺胸,铿锵道:“定不负所托!”   次日凌晨,天晴得不是很好,阳光有些稀薄。我出门去置购货品,刚走出去没几米,便感到身后有些异样,似乎老有人在不远处盯着我。   自上次的事情之后,颜寅便在我身边安插了影卫。我本以为是他的人,可仔细一想,影卫中都是武功绝顶的刺客,以我的功力应当还发现不了。我心中一抖,难不成是梅良信的人?   转念一想,我又打消了这个念头。有影卫保护,这等功力的人定然近不了我的身。仔细思忖,便只剩一种可能。   我灵光一现,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拐进一个小巷子,假装不经意往回一瞥,果然见一个虎头虎脑的少年匆匆将脑袋缩回墙角。我迅速走到巷子尽头,侧身闪进了几个废木箱中间。   果然不一会儿,我便见一个白白净净的少年慌慌张张地跑至巷尾,左顾右盼见没有我的影子,急得眼泪都快掉出来了。   我不再逗他,悄悄走到他身后,拍了拍他的肩膀。   他吓得几乎要跳起来了,拔剑回身指着我。   我笑道:“小孩子家家,杀气不要太重,哪有一见面就拔剑的?”   他见是我,有些不知所措:“徐……徐道长,冒犯了!”   我摆摆手:“无妨无妨,不过……云礿怎么就找了你这么个呆头呆脑的人来跟踪我?”   他问言,脸刷的红了,支支吾吾地道:“不……不是云统领让我来的!”   我笑着凑近他:“哦?难不成你是听说贫道太帅了,想来一睹庐山真面目的?”   他脸涨得通红,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有趣极了。   我不再逗他:“看来你不光跟踪不行,就连撒谎的本领也烂到家了。”   他抿着嘴唇,半晌憋出一句:“谢徐道长赐教!”   我哈哈大笑,随即眼珠一转,问道:“你跟踪失败被我发现,回去恐怕没那么好交待吧?”   他一脸苦相:“云统领说了,要是被您发现了,回去军法伺候。”   我倒这没想到云礿他居然还公报私仇。   我作出一副人畜无害的微笑:“我倒有个法子让你不用吃军法。”   他眼睛顿时雪亮:“道长救我!”   我凑近了,小声问道:“你们出城袭营是什么时候?”   他脸“刷”地白了:“这……这……小的怎会知道!?”   我笑笑:“就你这跟踪技术,云礿会派你来只能说明一点——他信得过你。”   他作出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瞪着我:“那我更不能辜负他。”   我白眼一翻,心知对他晓以大义多半是没什么用了,看样子要对付这种一根筋的小破孩,只能来阴的了。 第89章 蓄谋   “小子,我问你,你犯了事儿会怎么样?”我嘻嘻笑着问他。   他丈二和尚,摸不著头脑:“还能怎么样,当然是军法处置了!”   “那你说,是你和云礿熟,还是我和他熟?”   “当然是道长您!”   我一拍手:“那就好办了,你说……要是我告诉云礿你跟踪失败让我发现了,你会不会吃军法?”   “……”   我拍拍他的脑袋:“年轻人,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你要走的路还长着呢!”   他抬头望天,无奈哀嚎道:“那您可得跟我保证,到时候绝不胡来!”   我点点头:“这你放心,好歹我也是见过世面的人,还用你一个小孩子操心么。”   “还有,不能让云统领知道是我告诉你的。”   我爽快答应:“一言为定!”   他撇撇嘴小声嘟囔道:“谅你也不会做什么伤害云统领的事……今夜五更,云统领带五百亲兵去偷袭敌方大营,剩下的我就不知道了。”   我皱起了眉头:“五百人?敌方有多少?”   他掰着手指算了算,对我说:“具体的不知道,大概五六万吧,难说还更多。”   我一口老血喷出来:“五百打五万,你们真会玩儿!”   他一脸嫌弃的样子:“道长您以前真的带过兵?兵不在多贵在精,这么简单的道理您都不懂?”   我恨不得马上杀了眼前这小破孩,却只能强压着心中的不痛快,问道:“再精的兵,也不可能五百打五万,就算是以一敌百,也只能打成个平手,你们当真不是去送死?”   他不耐烦地解释:“云统领又没打算要将敌军一举歼灭,只是去给他们个小小的教训,顺便探探敌情罢了,况且云统领用兵如神,定然不会有危险,您就别瞎操心了。”   我这才稍微放下心来,拍拍他的头道:“知道了知道了,该忙什么便忙什么去吧。”心里却暗自庆幸,还好自己留了个心眼儿,从他这儿套到了话,不然云礿背着自己去闯鬼门关闯一遭自己都不知道。   那小兵再三叮嘱我,让我千万不要说漏嘴,这才顶着黄瓜脸走了。   我菜也没心情买了,直接打道回观,径直冲进厨房去找半半。   没想到游茂炳那小子也在,他背对着我,有些惊讶地问:“大哥,你今天怎么那么快?”随即一转身,见我两手空空,便失望地大哼:“你怎么空着手回来了,咱们晚上吃空气吗……”   我没理他,径直走向半半:“借一步说话。”   半半比游茂炳识趣得多,见我脸色凝重当即便丢着菜刀随我走了出去。   我望了望四周,只柱子后方露出半个圆圆的脑袋,也懒得管那混小子,便开门见山道:“今晚云礿袭营,只带五百人,我不放心他,想悄悄跟去看看……”   她还未听完便打断我:“且不说你去了有什么用,五百人,怎么可能?”   我止住她的疑问:“云礿行事向来靠谱,没把握的仗他不会打。”   她直勾勾盯着我,那目光仿佛在看一个木槌:“那你还担心什么?”   我急了,怎么和她就说不通呢?   “我这不是担心万一他出什么意外吗,和你们交流怎么就那么难?”我几乎快把她鼻子给吃了。   这毕竟关乎她的鼻子,她见我来真的,连忙将脑袋躲得远远地道:“行行行,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你直接告诉我要干嘛就行了!”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想到自己即将说出口的话,不免红了脸。   她见我犹犹豫豫地不肯开口,连催促道:“说啊,这时候怎么又知道矜持了?话说伤天害理的事我可不做啊……”   我一咬牙:“我想混队伍里,你负责保护我……”   她“噗嗤”一声笑出来:“你一个大男人,让我保护你,你也说得出口?”   事已至此,我只能腆着脸皮哀求道:“林女侠,拜托了!”   她大手一挥,道:“行行行,念在你救夫心切,我便遂了你的愿。事不宜迟,我这就去收拾东西,咱们待会儿便出发。”   我感激涕零:“多谢女侠!”   她也不跟我客气,只叮嘱道:“不过我只负责保护你,具体该怎么行事,还得靠你自己周密计划,咱俩儿行踪败露是小事,不要给云礿他们添麻烦。”   我点点头:“这我当然知道,你快去吧!”   她进了房间,不一会儿扔出来一套黑色的衣服,道:“换上!”   我接过一看,面料十分贴身,我以前在书上见过,这是夜行衣,看大小应该是给男子准备的。   她隔着门吼道:“别墨迹了,尾行也该有个尾行的样子,这本是给我未来夫君准备的,今日倒便宜你了!”   我便也回屋换上,她说得不错,没了繁琐的衣摆,穿着这衣服确实方便得多。 第90章 败露   待我准备好一切出去时,半半也已换好衣服在门口等我。一身黑色紧身夜行衣将她曼妙有致的身线勾勒了出来,她见我盯着她看,竟有些羞涩地移开了视线,娇嗔道:“看什么看,再看老娘不陪你去了!”   我心思却全都放在今晚的行动上,只草草应了一句,便与她出发了。   我心中已大致计划好了一切,去到城门处时,我先是想办法找到了今天早上那少年,让他帮我搞到了两套盔甲。这不是件难事,这几天没有大的战事,军中常有人休息,那小子本就是军营里的人,要偷一两件盔甲简直易如反掌。我与半半套上盔甲时已是傍晚,云礿点好了行事的士兵,大家骑着马正打算出城,我们担心跟不上他们的脚程,也匆匆忙忙解了两匹马,趁着开城门的空当轻轻松松地混了进去。   行至天黑时,终于到了郊外,我和半半趁大家停下来休息时去到军队后方,将马藏进树林里,脱了盔甲,隐入重重灌木丛中。   刚蹲下,我便看到一个矮胖的士兵跟了过来,我一颗心顿时悬住了,不会这么快就被发现吧!然而当我看到那种肉嘟嘟的、无比欠揍的脸时,我只得无奈地低声道:“你小子果然跟出来了。”   他怕我教训他,便假装严肃道:“嘘,小心让云统领给发现了!”   我回头瞪了他一眼,见他居然也换上了套夜行衣,估计也是半半先前替他弄来的。只是那夜行衣穿在他身上,勒出了几道肥肉,显得格外滑稽,我忍俊不禁。   不一会儿,军队便起身继续行军,所幸这时走的已是陡峭的山路,马匹行不快,我们才跟得上队伍的进度。   估摸着快到敌营了,我示意他们二人须得打起十二分精神。果然,我见云礿低声朝身旁亲近的几人吩咐了几句,便只身拐进了一旁的小道旁。   这倒十分符合云礿的作风,他定然不可能直接带着那五百人去袭营。他的计划中他定然是要单独行动,去干点能扭转大局的事情的。   我一挥手,示意游茂炳和半半跟上,顺手朝反方向扔了快石头,果不其然,那些士兵的注意力都被那石头吸引了,所有人都朝另一边看去,我们三人则迅速地蹿入了小道,躲进了树丛里。游茂炳还应景地“喵”了一声,而借着夜行衣,我们则很快地隐蔽在了夜色中。那些士兵见没什么异样,便都放松了警惕,以为只是只山猫经过。   我正欲松口气,一转头发现云礿居然已经不见了,而眼前赫然出现两条岔路。   游茂炳也发现了这窘境,压低声音骂了句:“我草……谁他娘的在这深山老林里修这么多岔路。”   我心有些沉,却也只能硬着头皮吩咐道:“游茂炳和半半走右边,我走左边。”   他们二人显然都不放心,正要反驳我,被我厉声打断:“这种时候还墨迹什么,再犹豫会儿,谁还追得上云礿?”   他们便也不再同我争,只低低道了句“保重”,便同我分开了。   我顾不得其他的,快步追了百把米,望着四周影影绰绰的树林,心里实在是瘆得慌。我从小最怕鬼,云礿那么一个大活人,就这样突然在我眼前消失,我已是十分紧张了,再加上这还是洋鬼子的老窝……   我越走越没底,心想,可别偷袭还没偷袭成,倒让这深山老林里的老虎啃得骨头都不剩,那才叫一个亏。   忽然,我听得身后有“沙沙”的树叶声,连忙惊得扭过头去看。可一回头,却又什么也没有,不过是夜风袭来,吹动干枯的树叶罢了。   我几乎快要被这紧张的氛围逼疯了,心想云礿啊云礿,你真把我给害苦了。可仔细一想,是我主动来跟踪他的,被吓死也是自找的,怨不得谁,事到如今也不能打退堂鼓,只祈祷再拐过这个弯便能见着云礿!   我加快了脚程,深秋的风吹过来,加上衣服本就穿得单薄,我浑身上下袭来阵阵凉意。   忽然后颈一凉,我感受到一个冰冷锋利的物体抵上了我的后颈——估摸着大小,那是一把匕首。   我腿一软,几乎要跪下去了。   身后的人冷冷道:“别动,否则要你的命。”   那声音有些熟悉,然而当时的我整个人都被吓懵了,哪还有心思想那么多。   我颤抖着声音道:“要杀便杀,我什么都不会告诉你的……”   脖颈上的刀略微松了松,我们便这样僵持着,我飞快地思忖着应对的办法。   良久,身后的人还是没有说话,就在我打算开口询问的时候,脖颈上凉意撤去,我被人从后面揽住,抱进怀里。随即身后传来一个无奈的声音:“你再这样胡来的话,我真不知拿你怎么办了……” 第91章 夜袭   听到那熟悉的低沉嗓音,我那根绷着的弦终于松了开来,随后双腿一阵发软,我几乎瘫倒在他怀里。   他低低“啧”了一声:“吃胖了不少,都快抱不动了。”   我从他怀里挣脱开,有些忐忑地望向他。他双眼清亮,低声笑着问:“看着我干嘛?”   我双手绞着衣袖,却又意识到自己俨然一副大姑娘作派,这才放开手,心一横道:“来都来了,便让我跟着你。打完这仗,回去任由你处置!”   他笑着问我:“当真随我处置,做牛做马都行?”   我知道他这是答应了。然而情况紧急,我不似他那般老油条,自然没有心情同他调笑,而是拍拍他背,道:“正事要紧,先回去再说。”   他依言牵着我往回走,边走便同我交待道:“待会儿千万跟好我,至于你那傻弟弟和林半半就岔在军中吧,我顾及不了那么多人。”   我一愣,道:“你的意思是,让我跟你行动?”   他反问:“不然呢?拿你去诱敌?”   我掐了掐他的手道:“别闹,我和半半他们一起就行,不会有什么危险的,免得跟着你,咱俩还相互拖累。”   他忽然停下了脚步,回过头望向我:“怕什么,顶多到时候我把性命豁出去,也一定会护你周全的。”   月亮渐渐隐入了厚厚的云层之中,光线也暗了下去,他脸上忽明忽暗,表情有些莫测。   我心里一紧,道:“不行,你说这话时,可曾考虑过我的感受?不对,你莫不是……早就做好了回不去的打算?”   他“扑哧”一声笑了:“我骗你的,你还真信啊。你尽管放心便是,夫君我什么时候失过手?”   我无奈地叹了一声,道:“大水都淹到家门口了,你还有闲工夫开玩笑。”   他只笑了两声,便不再讲话了,只继续拉着我往前走。   倚着悬崖凿出来的山道湿滑且崎岖,一侧是万丈深渊,一不留神坠下去便会粉身碎骨。他的手指有些冰凉,手心却是温热的。我亦步亦趋跟着他,心中虽然忐忑,却觉得千军万马也不过如此。   回去时还未见着半半和游茂炳,正犹豫着要不要等他们时,便见他们神色匆忙地回来了。   “此地不宜久留。”半半见我同云礿站在一起,便知我十有八九是被抓包了。她也不废话,言简意赅地对云礿说。   “梅良信……也在。”游茂炳补充了一句。   云礿面色虽有些凝重,却并未表现出丝毫的惊讶,显然是做好了最坏的准备。他一挥手,那五百亲信便默契地整装待发。   “不要惊慌,按原计划行事。”他低低吩咐了一句,继续朝前走去。   “我呢?”半半小声问道。   “待会儿你和游茂炳趁乱去袭击他们的教皇,具体的方位我待会儿会指给你们看,切记,成不成功不重要,但务必保证全身而退。”说罢,他又附在他们耳边耳语了几句,互相交换了几个手势后,相视点了点头。   “那我呢?”我问道。   “你跟着我就行。”云礿斩钉截铁地道。   “我不。”我执拗地反驳。以我的身手,必定会拖累他。   “子方,你听我说,今晚我们不能硬来,只能智取,你留在我身边,也能助我一臂之力。”他语气略微缓和了些,带着点商量的口吻道。   我只能无奈地点了点头。   又往上爬了约莫半个山头,终于见着了洋人的驻地。他们就在附近这一片小山上安营扎寨,破有点占山为王的意思。   我们蹲伏齐肩的草丛里缓慢行进着,眼看着那哨岗由先前的一个小点逐渐放大变得清晰起来,甚至能看到往来巡逻的士兵,我的心跳也几乎要停滞了。   云礿抬手做了个“停止”的手势,众人便纷纷停下来,半伏在草丛之中。我知道我们不能再走了,再往前就进入了敌军侦查范围,到时候敌军居高临下,加上我军本就寡不敌众,只怕我们势必会处于不利局面。   云礿示意我呆在原地别动,又朝众人比了个略微复杂的手势,便见人群中的几人缓缓开始行进,朝那几个巡逻的士兵逼近。   然而云礿却并未随他们往前,只是呆在原地窥伺着敌人。见那几个友军靠近得差不多了,他从背后取下弓箭,缓缓搭箭、拉弓,瞄准哨岗上那名士兵,眼中泛出鹰一样的光芒。   就在电光火石之间,那箭离弦而出,直直钉在了哨岗上那士兵的胸口处。那士兵甚至连哼都没哼一声便断了气。与此同时,草丛中的几人忽然腾跃而出跳上巡逻的几个士兵的脖颈,双手揪紧他们的脑袋用力一扭,几人顷刻之间也全部毙命。   我被几人默契的配合惊得目瞪口呆。他们却没时间沾沾自喜,而是迅速脱下死者的盔甲,往自己身上套了上去,再将尸体搬到不显眼的地方藏了起来。   第一层防御就这样轻而易举地被攻破了,短短数息之间,敌人老巢的防御圈就已经被打开了一个小小的缺口。   云礿嘴角一勾,再一挥手,便又有一批人从那缺口处蜂拥而入。类似的情景再一次发生,训练有素的士兵们依旧将这一切完成得滴水不漏。   然而再拖延,天便要亮了。云礿显然也意识到这一点,并不打算一直这样玩下去,迅速叮嘱道:“一队负责三队按原计划行事负责诱敌,五队六队兵分两路直捣敌军粮草库,二队负责掩护,得手立即撤退切莫恋战,四队留下来断后。尽量避免我军伤亡,粮库一引燃,不必集合,立即下山回城,在城门处汇合。”   众人整齐划一一点头,便由那防御破口处散开,分头行动去了。   我问云礿:“我们呢?”   他没回答,而是将我拦腰一揽,迅速遁入一旁的一棵大树后面。   我正要发问,他朝我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随后我便看见梅良信从一个帐子后方缓缓拐了出来。 第92章 暗杀   梅良信叛国投敌,在敌人大本营遇到他不足为奇,甚至于早在来之前我便预料到这次早晚会与他碰面。可我还是没想到我与他居然如此冤家路窄,我们的行踪居然那么快就被发现了?   大树后面空间很小,稍不注意我们就会暴露在他眼皮底下,我本能地往云礿怀里缩,同时小声嘟囔道:“反应挺快,爷爷我脚跟都还没站稳,这孙子立马就出来迎接了!”   云礿轻拍了拍我:“小点声,不要命啦?”   脑海中随即回想起那天被梅良信劫持的画面,后背一阵冷汗密密麻麻地渗了出来,我这才讪讪地噤了声。   云礿从树干后方探出半个脑袋往一旁窥伺,手则依旧死死箍着我。   我好奇心上涌,加之云礿在身旁,总觉得没什么好怕的,也使劲儿伸长脖子往后看。   熟料还什么都没看清,脑袋便被云礿按了回来。我正欲发牢骚,便见他表情有些不同于方才的凝重,这才安分了下来。   没过多久,云礿缓缓放开我,深吸一口气道:“走了,可以出来了。”   我原以为云礿不让我看是因为担心我暴露了我们的行踪,却没料到还有另一层原因。先前那几个乔装成敌军的士兵此刻已是横七竖八地躺倒在地上。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云礿轻轻握住我的手,表情也不太好,却还是强行压抑住心中的杀意,伸出另一只手拍了拍我的背:“没事,别怕。”   我倒没多害怕,只是觉得心中有些难过,毕竟大家同仇敌忾,勉强算得上半个战友,前几分钟前还生龙活虎上跳下窜的几个大胖小子,见我们计谋得逞还激动得眉飞色舞,现在却横七竖八躺在冷冰冰的地上,成了几具一动不动的尸体……   云礿拉着我,走到他们面前。我弯下腰仔细一看,便见到他们脸色铁青,眼睛圆鼓鼓地瞪着,眼珠子几乎要蹦出来,脖子已经完全变形了,上面还残留有一个红红的勒痕。   云礿虔诚地双手合十闭上眼睛朝他们欠了欠身,随即弯下腰,朝他们脸上一抚,替他们轻轻阖上了眼皮。   我正要问他怎么处理这些尸体,他却似乎早已知道我要问他什么,只淡淡答道:“管不了了,人死不能复生。此地不可久留,难保梅良信不会回来,当务之急是找到主教。”   “主教?不是说让半半她们去吗?”   他示意我借一步说话,我便随他快步离开了。刚走没几步,便又碰上几个值夜的士兵。   云礿将我塞到一个堆军火的大箱子后面,示意我藏好不要出来,自己则一个人悄悄跃上箱子,趴伏在箱子上方。那箱子约莫一人高一人宽,也不知里面具体装的是些什么,但大小倒正好能将我们两个都隐匿于阴影之中。   那几个士兵似乎还并不知道他们内部已经被混入了敌人,依旧边喝着小酒边谈笑风生,没有丝毫的警惕。   云礿有些得意地扬了扬唇,朝我这边飞快地抛出一个小石子。   那几个士兵听到动静,停止了谈笑。一个满脸大胡子地士兵有些疑惑地问道:“你们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另外几个也不太确定:“石子声?或许是山猫。”   随即有人附和道:“这一带山猫野耗子多,甭大惊小怪的。”   “大胡子”还是不放心:“要不去看看?”   “看就看呗,老规矩,猜拳。”   于是几人虚虚在空中划了几下,便有一人落败,颇为不甘地朝我们走来。那几人见状,便又全神贯注于酒肉之上,半分功夫也分不出来了。   云礿被那些酒肉之徒的愚蠢深深折服,他边似一条毒蛇一般死死窥伺着他的猎物,边颇为“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地摇了摇头。   眼看着那士兵走近了,他脚尖轻飘飘地一点,跃到那人身后,迅速锁住了他的喉咙,将他拖到了箱子后面。那人脖子被死死卡住,话也说不出来,气也喘不上来,仅余四肢无力地扑腾着,死一只溺水的旱鸭子。   云礿双手一发力,那人的头便缓缓垂了下来,再也不动弹了。   他冷笑一声:“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眼睁睁看着那人于我身前不到一米处毙命,我倒不觉得有多不忍,毕竟一想到洋人入侵我国国土,烧杀抢掠,凌辱奸淫无恶不作,我心中反而升腾起一股快意。   云礿朝我比了个手势,大致意思是“解决了一个”,随即再次翻身附在了大箱子上。   喝酒的那几人见同伴迟迟未归,也起了疑心,相互一交换眼神,似乎也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纷纷起身前来察看。   稀稀拉拉三四个人朝我们走来,我还是不禁暗自捏了把冷汗。云礿却依旧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那神态和几天前帮我洗小白菜时一模一样。   几人缓缓走近,我便见屋顶上那抹淡蓝不见了,随即,我便听到三声肉体倒地的声音。那声音一声接着一声,中间不过一两秒间隔,恰逢几人酒劲上头,估计都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便已丢了性命。   从箱子后方走出去,便见云礿已使出了出云。他将折扇压在最后一人颈部,低低问道:“你们女祭司在哪?”   女祭司?我彻底懵了。   都说擒贼先擒王,哪有先擒人家祭司的?   我心中飞快地盘算着各种可能性:据我所知,云礿是不好那一口的,不过兴许只是人家眼光高,看不上那些庸脂俗粉,这次想抓个洋妞尝尝鲜?还是说,他蠢到想抓大祭司威胁主教退兵?毕竟女祭司与他非亲非故,但中原这块大肥肉,却不是想吃就能吃的,但凡有点野心的人,都知道孰轻孰重。   我一脸懵逼地看着他,发现时隔多年我依旧理解不了他清奇的脑回路。 第93章 失败   被俘的人也有点懵,一时回不过神,怀疑自己听错了:“女祭司?”   云礿手上力道陡然加重了几分:“少废话,老老实实回答就行!”   那人兴许也没细想,只觉得关于“女祭司住哪个帐子”这等事实在算不上什么军事机密,遂没多犹豫便战战兢兢地道:“那……那个帘子上挂着黑色羽毛的帐子……从这儿往……往西南方向大概……大概七八百步就到了。”   云礿嘴角一弯,手刀往其后颈上一敲,他便眼睛一闭昏死过去。   “你找人女祭司干嘛?”我问道。   他便拉着我谨慎地往前走,边低声同我解释:“据我安插在敌人内部的细作的情报,他们的主教……几天之前很可能已经死了……”   我倒吸一口凉气:“死了,怎么死法?”   他手掌朝下压了压,示意我控制音量以免打草惊蛇,随即解释道:“暂时还不知道,不过那老头已经上了年纪,死的时候也没在他身上发现什么异样,应该倒是能归为自然死亡。”   “怎么那么蹊跷,会不会是他们内部有‘鬼’?”   他摇摇头:“估计不是,主教一职在敌军心中很有分量,那些人就算有所企图,在他活着的时候应该不会直接动他——不过他死了一切就不好说了,他手下那些亡命徒定然不会服从其他人的管辖。”   我沉吟了半晌:“这老头早不死晚不死,偏偏这个节骨眼儿上翘脚,想必也是真熬不过去了。他们内部担心消息放出去军心大乱,更怕敌人听到风声趁虚而入,这才将消息压得死死的,恐怕他们现在都还没几个人知道老头子已经到西天报道了……嘶——原来是女祭司!”   云礿不置可否:“不错,听说她的确很有手腕,估计老头子不行后一切都是她打点的。”   我终于明白过来:“所以说,只要把那娘们儿给……咱们基本上就稳操胜券了。”   他微微点头,脸色却严肃了几分:“所以说,这事儿还得靠你。”   我愣了愣,没听懂他意思,他却伸手拦住我:“快到了,小心。”   顺着他目光看去,又有几个巡逻的士兵,看周遭环境,我们已经进入了营地较为中心的部分了。   他这次没有再费功夫,只是从怀里掏出几根银针,手腕一甩,那几根针便先后扎在了几人的脖子上。他拉着我小心翼翼地避开侦查往前走,不远处的瞭望台上都系了一小块红布,不仔细看实在是难以发现,云礿解释:“别害怕,现在重要的哨点都成我们的人了。”   我和他钻进帐内,他朝我比了个手势。我瞪大了眼睛,指指自己,他随即点点头并做了个摊手的手势。   帐子不算大,里面弥漫着一股芬芳的气息,那女祭司背对我躺在一张床上,锦被捂得严严实实,露出几绺棕色的卷发。   我忽然才意识到,云礿是个恐女症患者,是没法向那女人下手的。   我一咬牙,作出一副壮士断腕的表情接过云礿递来的匕首,走到锦被前,深呼吸一口朝被子捅去。   然而刚下刀子我便意识到不对劲了。我把下刀子,掀开被子一看,里面横躺着两个细麻袋。   我惊恐地望向云礿,他却并未表现出多大的惊讶,只是双手一摊,无奈道:“凉了。”   我深呼吸几口,强忍住将那把匕首往云礿胸口扎的冲动,颤抖着声音问:“现在怎么办?”   他一指门口:“先出去吧,船到桥头自然直。”   我:“……”   云礿行事向来无往不利,现下情况紧急,我也只能将希望寄托在他身上。   我跟着他走出去,果然见帐子已经被里三层外三层围了起来,而大祭司和梅良信就站在众人前面。   “你也有落到我手上的一天?”梅良信挑了挑眉,话语中颇有挑衅的意味。   云礿只轻笑一声,并不回答他,而是握紧了我的手低声道:“没事,至少我定会护你周全。”   我一咬牙,回握住他的手,决然道:“你若不走,我定也不独活。”   梅良信似乎很看不惯这等煽情的场面,冷冷地打断道:“看来你们是要做一对亡命鸳鸯了,那我便成全你们!”说罢便缓缓抬起一只手,似乎只要一声令下,那些士兵便会冲上来将我们撕成碎片。   “慢着,”云礿冷静地盯着梅良信,语气中的温度也缓缓降了下来,他的眼神仿佛一把刀,将梅良信钉在原地不敢轻举妄动,“梅良信,是谁给你的自信让你觉得你真只靠这些残兵败将就能拿下我?就算我今天真死在这儿,你觉得你手下那帮废物还能有几个完整的?”   梅良信脸色阴沉下来:“死到临头还嘴硬……”   可一旁却忽然传来一个有些尖锐的女声:“梅良信,不要轻举妄动。”那藏在宽大斗篷中的祭司先前一直没说话,脸也遮得严严实实的,存在感极其微弱,直到她发声我才想起还有这么个人的存在。   梅良信脸色阴一阵晴一阵地,他显然心中憋着一团火,毕竟他和云礿的仇算是隔代仇,早就已经侵入他骨髓,今日好不容易逮着个痛打落水狗的机会,却连对方根毛都还没碰着;可他似乎对那女祭司十分忌惮,最终也只能忍气吞声地放下了手。   女祭司见状,这才继续用蹩脚的汉话道:“你有什么条件,我们可以从长计议。”   云礿唇角微微弯起:“我的条件很简单,放他走,我云礿任你们处置。”   女祭司闻言,遮住眼睛的斗篷里似乎放出光来,梅良信却抢先道:“不可,斩草需除根,他们二人诡计多端,一个都不能放走!”   女祭司却并不理会他,缓缓道:“我可以放了你朋友,那你得将京城内部防御图交给我。”   云礿爽快地点头:“没问题,我虽然没随身携带图纸,但我可以将城内及城墙上重要防御卡点画给你。”   我心中一跳,随即明白过来——将情报泄露给敌人这种事很可能会危急全城百姓的性命,已经超越了云礿行事底线,他心中其实定然在打着其他算盘。 第94章 回程   既然知道他还有其他计策,我遂不再推辞,假装急不可耐地问:“那你们还不快让手下的人让路!”   女祭司一点头,示意围得水泄不通的人群让出一条缝来。梅良信似乎还不甘心,愤愤地举起扇子就要朝我动手,云礿呵斥道:“他一条命换你手下无数条命,你们不亏,是希望事半功倍还是鱼死网破你自己选。”   女祭司闻言,冷冷地道:“梅良信,管好你的手。”   梅良信似乎颇为忌惮那女祭司,此刻憋了一肚子火却没地方撒,有些郁闷地转身离去。   我慢慢朝女祭司身旁行去,边踌躇着迈开脚步,边等候着云礿的命令。就在与女祭司擦肩而过的一刹那,我听得云礿大喊一声:“动手!”   我先前藏在袖中的右手一直紧紧地攥着一把匕首,此刻那匕首已被我的冷汗浸湿了。精神高度紧张换来的结果便是我几乎在听到命令的同时便将匕首捅进了女祭司心窝里。   那女祭司口鼻中喷出一口血来,挣扎了两下就不动了,梅良信听到异动,手中的折扇已反射性地脱手而出直取我要害。云礿却似乎早已料到了这一切,折扇同样脱手而出将梅良信的扇子打偏了几分,几乎擦着我的脖颈险之又险地飞了出去。   梅良信气得脸都快变形了。他大声发号施令:“放箭,别留活口!”随即飞快地骂了一句:“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老娘们儿!”那声音不大,可在场的人都听见了,我不禁有些想笑。   云礿趁着士兵反应的空当迅速冲至我身前将我护在身后,随即一挥衣袖挡掉了几只飞来的羽箭,拉着我迅速后撤。   那些士兵蜂拥而上,云礿抛给我一个东西,自己冲入了人群之中。   我一看,是一个信号弹。我一拉引线,信号弹发出一声尖锐的爆鸣声冲上云霄,炸出一朵绚丽的烟花,顷刻间将夜空照得亮如白昼。   云礿在人群之中大开杀戒,雪白的衣袂此刻已经粘上了斑斑点点的血迹。然而对方人多势众,他再有神通也没有三头六臂可以以一敌百。敌军发现去围攻云礿几乎是在送死,随即将目光投向了我这个软柿子。   我背后一凉,正要撒腿就跑,便见人群中一双目光阴恻恻地盯着我——梅良信正手持弓箭瞄准了我的眉心。   被那丝毫没有温度的目光凝视着,我双腿一阵发软,几乎一步都挪动不开了,眼看着梅良信手一松,那根锐利的箭矢划破长空朝我飞来,我忽然觉得身子一轻被人捞上了马。   望着身前那人曼妙地身姿,我深呼吸两口气使自己身子不那么抖,随即评价道:“手劲儿挺大!”   她不以为然,头也不回地道:“不瞒你说姑奶奶还捞过游茂炳。”   我不由得感叹巾帼不让须眉,随即便见以游茂炳为首的众多士兵潮水般地从四面八方冲了出来,有序将梅良信手下那群残兵败将包围住。   本来云礿带来的人并不多,甚至于及不上敌方的几十分之一。然而敌军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大祭司被人捅死在面前,已是军心大溃,加上云礿一人的战斗力几乎可以抵得上一只军队,敌方士兵脸上都现出了凝重之色。   云礿朝半半做了个手势,示意她带我先行离去。我夹紧马背以示抗议,半半却毫不留情地讥讽道:“得了吧,你这肩不能抗,手不能挑的,还是别添乱了。”   我心想说那女祭司都还是机智勇敢的大爷我杀的呢,可转念一想,战局现在也没多大悬念了,剩下的都是双方士兵硬碰硬的厮杀火并,我留在这儿确实显得有些对余,便只好妥协。   半半见我服软,黛眉之间现出得意之色。她调转马头,一抽鞭子,马便扬尘而去。我回头望了眼云礿,他依旧在浴血奋战之中,居然还分出心来朝我挥了挥手。见他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我心里也稍微放松了一些。   一路上不断地有流失飞过来,要不就偶尔有一两个不自量力冲上来的小卒,都被半半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解决了。下山的路上她横着小曲儿,尾巴都快翘到天上去了。   这次袭营虽说并没有达到“出其不意,攻其不备”的效果,甚至差点中了敌人的圈套,不过总归是殊途同归,了结了那个作妖的女祭司。   半半忽然道:“待会儿给你看个好东西!”她尽量压低了声音,可其中还是透露出抑制不住的雀跃,看来他们在主教房中收获也不小。   我心中却忽然有些不安,也不知漫漫长夜过了多久,那月色惨白惨白地透过树梢投下来,我忽然想起了那个梦。过不了几天就要一年中最冷的天气了,按理来说过了今夜危机便会解除,可那个梦又在预示着什么呢?   冥思苦想想不出个所以然,我总觉得自己漏掉了点什么。直到看见天空中纷纷扬扬下起小小的颗粒,我的心忽然降至了冰点。   “半半,掉头回去,云礿可能有危险了!”我大声喝道。   半半一脸狐疑,我的双手却难以抑制地抖了起来——梅良信朝我射完那一箭后,就那样凭空消失了。 第95章 疯魔   半半疑惑地停下马,问:“怎么回事?”   我深呼吸一口气,说话的声音却还是有些颤抖:“云礿……云礿有危险,我要回去帮他。”   她一脸莫名其妙,却还是耐着性子道:“你冷静点,别想太多,马上就下山了。”   我浑身上下每一根神经都绷紧了。我知道她理解不了,那只是一种预感,一种只属于我和他之间的感应。我更希望相信那至少我连日操劳神经过敏,却实在不敢想象,若那预感真的应验……   我顾不得解释太多,只能心急如焚地冲她喊道:“听我的,回去,梅良信要害他!”   她原本还和颜悦色地劝我,见我率先翻了脸,也不再顾及什么情面:“徐子方,你脑子被驴踢了是吧,好端端的路不走,偏要无理取闹。”   我平复了下内心的心情,翻身下马,冲她道:“好,你要走我不勉强你,我一个人回去找他。”   她见我来真的,也不知是被我吓着了还是被我磨得彻底没了脾气,只无奈道:“要是云礿真有危险,你去了有什么用,去给梅良信当把柄?”   我知道她说得没错,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如何反驳,一时之间双方都僵持在原地。良久,我长叹一声:“就是死,我也要和他死在一起。”   她听出了我话中的无奈,便同我商量到:“这样吧,我们俩儿都各退一步。我回去救他,你在这儿接应我们,这样总可以了吧。”   我心中虽有一万个想去救云礿的念头,可理智上却明白半半说的确实是最可行的办法。沉默半晌,我点了点头。   她见我肯妥协,便不再迟疑,嘱咐了几句便调转马头朝山上奔去。   这个夜晚似乎格外漫长,我倚在路边一棵古树旁,心里似有千万只被火烧了屁股的蚂蚁在爬。   其实我很清楚另一种可能,那就是梅良信的目标压根儿不是云礿。   梅良信那种亡命徒,心狠手辣。他不惜背负窃国的罪名,费尽心机联合洋人,为了荣华富贵不择手段。他那种人没有底线,更不会讲什么仁义。   而这一切都毁在了我和云礿的手上。尤其是我,如果我不杀女祭司,或许他的阴谋得逞还有一线希望。而我那一刀亲手捅死了女祭司,也亲手斩断了他忍辱负重那么多年搭建起的一线希望。   他最可能恨的人是我。   若那真是宿命,我和云礿注定只能活一个,我希望梅良信杀的是我。   我静静地望着天,天上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横亘于广袤的天际之上。   今夜星宿那么好,明天定是个好晴天。   我看到一只断手从头顶古木落下,直直地砸在我的眼前,树林中想起了一阵阴森的笑声。   很不幸,他来了。   “出来吧,女祭司是我杀的,有什么冲着我来。”我朝树林中大喊。   “……”没有人回答。   我知道我逃不掉。   我索性缓缓盘腿坐下,真正到了那一刻,我内心反而无比平静。   不一会儿,又有一个东西掉了下来,我定睛一看,是云礿身边一个亲信的脑袋。   我脊背涌起一阵恶寒,朝头顶大喊道:“要杀便杀,要剐便剐,少在那儿装神弄鬼的。”   “……”还是没有人回答,不一会儿,伴着冷笑声,又陆陆续续地落下来几只胳膊,几条腿。   碎尸不多时便在我的周围堆成了一座小山,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血腥味。我强忍住胃里的翻江倒海,在心里把那个丧心病狂的杂种凌迟了一百倍。   眼不见心不烦,就在我打算闭目养神之时,耳旁忽然响起了那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那声音一下很远,可一下又似乎近在咫尺:“看看你前面最上边那只手,注意到了吗,大拇指外侧茧子很厚……”   他猝不及防地开口,我脑袋“嗡”的一声,周身血液都降至了冰点,梅良信后面的话都化成了一阵风,虚虚浮浮地萦绕在我耳畔。   “擅长用扇的人,那个地方茧子都比较厚,你那么聪明,应该知道是谁的了……怎么,不相信吗,是不是想不到有一天会以这样的方式见到他?”   我瞪圆了眼睛,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微张着嘴,浑身发抖。一个声音在我心中呐喊:“徐子方,醒醒,那怎么可能是云礿,怎么可能是战无不胜的云礿。”可却又似乎有另一个声音在耳畔朝我轻轻地道:“那就是云礿,你不是早就已经预料到一切了吗。”   我彻底失控了,近乎崩溃地朝空中大喊:“梅良信,滚出来,老子杀了你!”   话音刚落,一个黑影瞬间闪到我的身前,一只手提起我的脖颈,将我卡在半空中,表情狰狞地道:“就凭你?还是先替你男人收尸吧!”   说罢,他的卡住我脖子的手缓缓收紧,窒息感立即充斥了我的脑袋,然而我却并不难过,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一切都结束了。   然而就在我意识逐渐模糊时,一声熟悉的呼喊却将我从混沌中拉了回来。   我艰难地睁开眼,周遭有些模糊,唯有那抹御马而来的身影像一道光划破了漫漫长夜。   “云……礿……”我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一丝声音。   梅良信手松了一些,冷笑一声道:“好啊,一起解决了,省得老子费工夫。”   我眼角淌下两行热泪。   还好,他还活着。   然而待他走近了,我才发现他受了许多伤。身上东一道口子西一道口子,有的划得很深,连着衣服翻出模糊的血肉来。他的白衣几乎已经全被血染红了——有他的血,也有敌人的血。甚至于他行动看起来有些迟缓,看那模样像是中毒了。   我立即意识到,他现在已是穷途末路,要自保尚且困难,来救我更无异于送死。   他有些迟缓地下马,脚步有些虚浮。然而即使状况极其不好,他还是尽力显出一副从容的姿态,不让我替他担心。   “放了他,这是我和你的恩怨。”他语气极淡。   梅良信不屑地冷笑一声:“死到临头还嘴硬,你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现在的状态连只鸡都杀不死。”   “哦?你就那么确信我没有后招吗。梅良信,你栽在我手上的次数还少吗?”云礿气定神闲地反问回去。   不知是不是被说中了心事,梅良信颇为暴躁地打断云礿:“这废物现在在我手上,你没资格和我谈条件!”   云礿闻言沉默了,良久,他忽然从袖中缓缓掏出两把折扇扔到梅良信面前——是“出云”和“闭月”。   “放了他,这是我们的恩怨,不要牵连无辜的人。”云礿忽然压低了声音用近乎请求的语气道。我才注意到,经过长时间的战斗,他的嗓音已经哑得不像话了。   那是我从未见过的云礿——我从没有见过他这样低声下气地同别人讲话。   “呵呵,无辜的人……”梅良信低低念叨了几声,忽然暴跳而起,用尖锐地嗓音吼道:“无辜的人?云礿,我告诉你,这是世界上谁都无辜,唯独和你扯上关系的人不无辜!我就是恨你,我做梦都想把你千刀万剐,还有你身边的人,那些你爱的人,想保护的人,我一个都不会放过,你等着给徐子方收尸吧!”   他已经彻底疯了。嫉妒和仇恨是他变得面目全非,直到最后他的声音都变得扭曲,听不出本来的音调了。   云礿还未来得及做出反应,梅良信继续尖叫道:“都得死,你们都给我去死……”   随即他忽然掏出一个小瓶,用几乎要将我头骨捏碎的力道捏起我两颊,将药一股脑倒了进去。 第96章 云礿   我不清楚那液体是什么,只觉得喉管像被烈火烧着一样疼。那液体刚下到肚里,我几乎便觉得肝肠寸断。   云礿见我表情不对,立即大吼道:“梅良信,你干了什么!”   梅良信哈哈大笑道:“我干了什么?我不过是成全你们,让你们双双下地狱罢了!”   云礿的眼睛瞬间就红了,他飞快地奔过来,袖中暗器飞出。   然而出人意料的是,梅良信并未闪躲。他唇角勾起一个诡异地微笑,直直地撞上了那枚暗器。   云礿本以为还会和梅良信进行一场恶战,熟料他居然以一种几近于自杀的方式结束了这场恩怨。   而我再也撑不住了,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随后发生的事情我不愿再去回忆——其实也不必回忆,那画面我已在梦境中经历过无数次。   当一个人肝肠寸断无数次之后,大脑会选择自动遗忘许许多多的事情。譬如我中毒之后发生了什么,譬如为什么一觉醒来半半、游茂炳、颜寅都在,甚至萧落也来了,唯独不见云礿的身影。   关于那个人的一切,大家都默契地缄口不提,仿佛自始至终他都只是泡沫的幻影。   颜寅置了筵席,庆祝外敌退兵。曲终人散时,我拉住了萧落。   “他到底在哪?”我拉住他,沉默良久终于还是开口,却又害怕听到自己最不想听的答案。   “你听说过‘天悲阁’吗?”他并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   我点点头。   天悲阁,江湖中最神秘的刺客组织,几乎没有他们杀不了的人,而代价是,一命换一命。   “这就是梅良信为什么选择自杀的原因。他请了‘天悲阁’的人刺杀云礿,也知道自己逃不过。他对你下的毒只有一人可解,他料定云礿会带你去解毒,便让刺客埋伏在途中,而云礿一死,你也会毒发身亡。所以在他的计划中你们最后都得死。”   “那后来呢?”   “后来云礿没死,却受了很重的伤,说来也巧,你们走的那条路恰巧是我回京的路,我在路上碰到他,那时他已奄奄一息,全凭一口气吊着命。他将你和一封信托付给我,让我带你去解毒。待我回去时,他已经没了踪影,只剩下茫茫大雪,连那些人的尸体也掩埋了……”   “那你怎么知道梅良信的计划?”我深呼吸一口,压住内心的波涛汹涌。   “上次云礿派半半和游茂炳去主教帐里找东西,她们在不远处游茂炳的帐子里搜到了‘天悲阁’的信物……”   我示意他不用继续。沉默了良久,我颤抖着声音问:“他……还有几成活着的可能?”   萧落轻叹一声,递给我一封信:“你自己看吧。”   我将信展开,还没读几行,清泪便抑制不住地涌了出来……   子方亲启:   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或已乘上轻舟,远渡江南了。本想悄无声息离去,可想了想终究有些事情难以放下,亦有许多真相你应当了解,故留此信将诸多事宜交待于你。   我与你的缘分该追溯到二十多年前,那时有幸与你度过寥寥数年同窗时光。你我本该平安长大,成家立业,可惜造化弄人,世间之事,终究避不可避,我爹一生碌碌无为,却平白惨死,所幸徐叔叔向善,肯收容我于檐下,视我如己出。虽不曾言表,我心中却是感激不尽。怎奈好景不长,没过多久,徐叔叔也惨遭不测,而我机缘巧合之下得知事情真相,年幼冲动,便愤然离乡。   其实我爹本不该死。那日丞相府派人来寻徐叔叔,我爹偶然偷听到来人谈话,念及与令尊深厚情谊,加之数载救济,无以为报,遂挺身顶替,令尊方躲过一劫。然而纸终归包不住火,消息不久便被丞相知道了,于是便有了第二次暗杀。这一次,徐叔叔未能逃过。   你虽同我年纪相仿,于我印象之中却永远是长不大的孩子。我曾抱怨命运不公,可徐叔叔与我爹的恩怨,终究是老一辈人之间的纠葛,我从未将之强加于你身上,故也从未恨过你,只希望往事就此随风飘散,你我之间再不相见。   我追随沈倾城的几年间,武功大有进境,渐渐于江湖上崭露头角。可沈倾城临终前却说我其实是无根浮萍,内心纷纭芜杂,没有方向。沈倾城故去后,我游遍大江南北,试图找到内心的归所,却一无所获。直到那日于市集上看见你,无数鲜活的回忆涌入脑海,我终于真切感受到,从那日起,我不再是不系之舟。   与你分别的那五年,是我人生中最难熬的五年。即便有千言万语哽在心头,我也始终相信,有朝一日我还会与你再见。   然而这一次,或许真的到了分别的时候了。刺客的剑上涂了剧毒,万幸的是,那日萧落经过,带你去寻找解药;而我自废武功,虽从此以后再不能握剑,却所幸留得一命。然而药效终究难除,如若坐以待毙,我活不过一年。我曾答应过你,我这一生都是你的,原谅我擅作主张,离你而去寻找解药。若天不绝我,一年之后我们自会再见。   子方,别来找我,也别记得我。杜诗有云:“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你已不再是那个时刻需要我庇护的子方,没有我你同样可以过得很好;更不必顾虑我,去做你想做的事。无论你想托身于庙堂,造福百姓,或是就此归隐山林,远离这尘世喧嚣,我都会默默支持你。如若我有幸能找到解药,一年之后无忧花开时,哪怕你在天涯海角,我都会找到你,如若天要绝我,一年之后,你便就此将我忘掉,就当“云礿”一人,不过是一场大梦醒来后记忆深处一个浅浅的影子。   几年前若没在市集上遇到你,现在我仍旧过着浑浑噩噩的日子,而这一生也将漫漫无光。是你赐予我新生,让我我度过了最快乐的几年时光。我这一生,虽救人无数,却也杀人无数,功过相抵,唯一庆幸的一件事,便是能拼上性命,护你周全。子方,不必为我难过,都说“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 ,人生苦短,生死不过一念之间,见你平安喜乐,此生足矣。   而梅良信自作自受,与我的恩怨也都一笔勾销;洋人落荒而逃,数年之内,四海不会再起干戈。此间事已了,望你能放下以往恩怨,做回以往那个洒脱超然的子方,而所有的宿怨与仇恨,便由我替你背负。   子方,那夜袭营时,行于蜿蜒山道上,我偶然瞥见一株淡粉色的小花。一直以为无忧花只有西南深山中才会长,没想到竟能有幸在北方见到,遂迫不及待采摘珍藏。怎奈军务繁忙,一直没时间亲手送予你,只能放于此信中,由萧落代为转交。都说无忧花开,百岁无忧,愿此灵花能通佛意,祐你百岁无忧。   愿来年春秋,能再同你看日升月落。   云礿   信封里面还有一朵压平了的无忧花,花托处鼓成一个小包,里面装满了花籽。花瓣是纤尘不染的淡粉色,和家乡蔚蓝的天一样纯净。   我将信叠好,放回信封,忽觉世间种种,不过大梦一场。 第97章 落花时节又逢君   连日的繁忙使院中的花草也变得芜杂,我收拾出一个胳膊粗的小花盆,准备过段时间把那几颗无忧花籽种进去。   我又特地找了个书篓,背起来像极了志怪小说里的书生,不过那书篓底儿平,正好适合放那盆小花。   半半勉强地挤出一丝微笑,问:“还回来吗?”   “不了。”我还以她微笑。   她张了张口,有些犹豫。   “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她有些难为情地:“我不是那意思……我是说,如果实在找不到就回来吧,我们大家都在呢。”   我点点头,抱了抱她。   这一分别,或许就是一辈子了。   游茂炳还没醒,昨夜庆功宴闹到深夜。他们闭口不提云礿的事,可我知道大家心里都不好受。   赶了个早,就是为了避开他们——我怕他们一挽留,我就真的舍不得走了。   可毕竟我还要去找一个更重要的人。   乘上小船时远方山寺钟声敲响,渺渺地回荡在极目难穷的江面上。一同乘船的还有一个书生模样的年轻人,捧着本书有些怅惘地望着风平浪静的江面,缓缓念叨了句诗。   我与云礿聚少离多,好不容易过了几天安稳日子,却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不知道这次是多久,一年,还是一辈子?   那书生念的是:“别来沧海处,语罢暮天钟。明日秋陵道,巴山又几重?”   这一路走得极慢,我从杨花漫天,走到了绿荫葱茏,再走到新雪初歇,最后那株无忧花也悄然挣了个粉骨朵儿。   飞花携着柳絮浩浩地飘满了长街,白色的绒毛落到每一户人家的窗檐上。   身边围绕的小孩儿也越来越多。我从一个小胖墩儿手中将那摇摇欲坠的小花盆抠出来,心力交瘁地摆摆手道:“熊孩子,小祖宗,这是道长的命根子,玩不得哟……”   那小孩啐道:“破老道儿,你一天怎么就只会这一句话?”   我瞪他一眼:“胡说,听好了,贫道教你!人活着,不要得瑟!三贫三富过到老,狗不能喂太饱,人不能对太好;人心隔皮,虎心隔毛,狗见狗舔,人见人演……”   “不好玩不好玩,什么乱七八糟的,那边有唱戏的,走,咱去听戏去!”小孩一哄而散。   我一回眸,见杨花树下有人一袭白衣迤然而立,东风一吹,柳絮和飞花便吹得漫天皆是。   “想去哪?”他缓缓朝我走来,笑着问。   “哪也不去了,回家。”   就这样握着他的手,天涯海角,宦海江湖,哪也不去了。   -   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   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 第98章 番外 端午日   行了将近半年,我与云礿终于依稀辨别出十万大山中那个熟悉的轮廓。   其实颇为惭愧,说是翻山越岭、日夜兼程,实则是我与云礿一路游山玩水,小日子过得分外滋润。   青石板路蜿蜿蜒蜒延伸至村口,周遭模样倒没多大变化。   离家不过十余载,还乡时却真似个烂柯人了。   一群小孩见有生面孔来了,一窝蜂拥上来,问道:“是异乡人吗?”   我踌躇着,点了点头。   那小孩便冲我诡谲一笑:“我带你去找全村唯一一家客栈,如何?”   我心下里感动,这些小孩虽认不得我,心肠倒十分热和!   紧接着小孩手心朝上往我伸出手来:“一个铜板的引路费!”   小崽子的,居然敢打爷爷我的主意!   坚定地摇了摇头,小孩长吁一声,颇不愉快地一哄而散。   回头,便撞上云礿似笑非笑的目光,不由老脸一红。回想起在村口处,我还感慨:“还是回家好,吃穿用度差了些,至少民风却足够淳朴!”   寻了个天朗气清的日子,我同云礿至后山削了两块木板,刻好字,插在一棵梅花树下。   有总比没的好,多多少少是个念想。   说来也奇怪,小一些的那块,立了几次也立不稳,总是扶正了,不多时又自己倒下去。我索性寻了几块石头将木板周遭的土给按实了。   不知为何,脑海中莫名涌上一段回忆,越王府之行,曾住过一个小村子,村名里带个“哲”字。虽只住了一宿,但阿哲似乎很是喜欢那个地方。第二日启程时,我收拾的整整齐齐的行囊总是一不留神就变得乱七八糟,如此反复了几次。我当时十分费解,如今想来却又很容易想通。   记得云礿曾经说过,孩子就是孩子,哪有不调皮的,不过是一些在明里,一些在暗里罢了。   但愿他下辈子投个富贵人家,至少调皮耍宝时,也能多些底气。我如是想。   小村子里没有千里马,便只能用村口那些老妪几张快嘴代替。   一日大清晨,便听隔壁王寡妇嚷嚷道:“不得了了!不得了了!咱马窝村有大买卖了!”   我闲来也好奇,便约了云礿前去观望。   正盘算着,是哪个想不开的生意人,竟要到这儿建个山庄,便远远地看见了一个锦衣华服的青年男子。   我莞尔,转头看云礿,他也有些讶异。   近一年未见,他瘦了不少,看上去却更加精神了。   村里留在家中的妇女这时也多半出来凑热闹。   听闻有个大老板要来此地建山庄,大喜。   可了解到此大老板名下产业中有秦楼楚馆一项,大骇。   随即心中明朗,遂大怒。   一个鸡蛋朝大老板砸去,那大老板躲闪不及,溅了满头满脸的蛋汁。   他甚是羞赧,长叹一声,甩手离去。此事便再也没了下文。   离开时,我留意到,他的襟口绣了一朵小小的梅花。   其实那日,我很想上前打趣两句:“萧兄啊萧兄,一年不见,武艺却已如此不精,今日竟败在了一个村妇手中!”   可那些话未出口,便已随风飘散开了,聚散都再由不得我。   云礿笑着问:“怎么,不去打个招呼?”   我答:“你又何尝不是?”   他嘴角的笑意更浓了。   后来我才知道,那位大老板在京城的酒楼越开越大,最后有幸得了块圣上亲手题的“阆苑瑶台”的匾。自此,忠烈楼的招牌,算是天塌下来也砸不垮了。   而至于那一位,街头巷尾议论纷纷,端午日圣上要亲自去观赏龙舟比赛,甚至开国库,赠了贫苦人家数百坛雄黄酒。   算下来成本实在是低廉,但却是史无前例的。   于是“亲民”这顶高帽子,不由分说扣到了万岁爷头上。   听那小寡妇讲完天子的光荣事迹,我颇为赞许地点点头道:“颜寅那小子,倒会是个好皇帝!”   云礿只笑,扭头,便见那群妇人皆是瞪圆了双眼望着我,目光中满是惊诧。   时不时能收到一封半半的信,信上无非是游茂炳那小子又怎么混,哪个大侠又如何帅,可念叨来念叨去,她却始终仍孑然一身。   说来也奇怪,我并不记得我曾同她提过我老家究竟在何地方,至于这信为何能寄到我们手中,兴许只能归结为她神通广大。   马窝村这西南大山里的小村子,端午日却没那么热闹了,四面环山,没什么龙舟可划,雄黄酒也不晓得如何酿。   唯一能稍显节日氛围的,便也仅有村口支起的几个粽子摊。   是日,我一觉睡到日上三竿,转头,便见到“也才刚起”的云礿。   桌上放了几个粽子,恰好是我爱吃的甜粽!   我心内暗喜,却佯做惋惜之态:“只是……我恐怕还要去后山一趟。”   他蹙起眉头:“不是昨日才同你一起去过的么?”   我嘿嘿一笑,道:“不一样的,不一样的!”   他无奈地摇头:“好罢,那你快去快回!”   确实是不一样的。   小顺走的那夜,恰好是端午前一夜。再多熬些时辰,便可过个端午再安安心心上路。   低头看了看提兜里的粽子,满满一兜咸粽。   打小时候起,我便爱吃甜粽,他则爱咸粽。   算起来前后近二十年,我与他口味却一直未变。   小时候家家的米饭尚且管不了饱,更没有闲工夫耍这些花样儿,吃粽子便成了稀罕事。   每逢端午节,小顺必定要拉我到街上走一圈,出来时,怀中便多了一个热乎乎的大粽子。他只管这叫“拿一个尝尝,不算偷。”   满怀期待地一圈圈解开缠在外头的粽叶,看到其中软软糯糯白花花的一大坨糯米时,双眼已是瞪得比灯笼还亮。   小顺朝边儿上咬了一口,便笑嘻嘻地递给我:“又拿错了,便宜你小子了!”   如此算来,小顺从小到大,还真没吃过几口粽子。即便是后来在那一位手底下,吃穿用度都不消犯愁,但粽子的滋味却终究与小时候不大不同。   其实现在想来,又怎会如此蹊跷,偏偏每回都误拿成甜粽。   我低头摆了那一兜粽子,只可惜黄土下面的人多半是吃不着了,倒便宜了山里的阿猫阿狗。   呆了不是很久,我便往山下行去。家里还供着位大将军,怠慢不得。   下山途中,松柏葱葱,山花漫漫。行至半山腰,依稀可见一抹淡蓝立在村口。   我赶忙加快了脚步。